首页 -> 2006年第7期


《伤逝》的主题学阐释

作者:隋清娥




  鲁迅是一个具有主题学阐释价值的作家,而母题研究是主题学研究中最具特色的范畴。《伤逝》中的多重主题意蕴的表现是借助相爱、结婚(同居)、压力、冷漠、分手、死亡、悔恨等母题的组合来实现。其中最突出的应是人物感情母题之爱情母题,在爱情文学的长河中,每个作家都希望对其进行独特阐释以完成自己的文学思考。本文正是以爱情母题的探讨为切入点来对《伤逝》进行主题学把握的。
  
  一、鲁迅诠释爱情母题表现的多维理念
  
  在《伤逝》中,涓生与子君是受过“五四”新思潮激励的现代知识分子。在个性解放、爱情自主的新思想鼓舞下,子君勇敢地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争取人权、争取自由的时代强音,义无反顾地走出“父亲”的家门,与涓生组织了新的家庭。但他们浓烈的爱情在婚后只维持了短暂的时日,接下来的是倦怠、空虚和无聊,不足一年就消失于涓生说出“真实”之后。而爱情悲剧的成因至少包括社会的黑暗、爱的心理基础薄弱和感情的先天不足、人性的弊端、个性冲突等。爱情经典常在追寻爱情悲剧成因时赋予爱情母题以主题意义,《伤逝》是范例。它诠释的爱情表现了作者的多维理念,如生存与爱情关系问题、人性丑对爱情的伤害、“围城”心态、个性冲突问题、反抗绝望生命哲学、存在问题等。我更关注这些理念中以主题概括成的个性主题、反抗绝望主题和存在主题。
  个性主题:个性是“在一定的社会条件和教育影响下形成的一个人的比较固定的特性”,它与群体性相对。我所谓的个性,首先指人的思想个性。鲁迅小说中对思想个性主题的探索基于两方面:个体意识、自由精神。自由精神则是个人自主、不受公众干预和自我发展的能力这三者合成的产物。因此心意自由和行为自由是个性的表现。
   涓生、子君重视自我,崇尚个性,蔑视旧有的习俗和封建伦理道德,大胆追求自由恋爱,在爱情的幸福中舒畅自我的心意,这是受制于他们的个性意识。在《伤逝》中,鲁迅不仅关注个性人物与他人与社会的对立问题,更关注个人与爱我者的对立。这就要涉及到爱情婚姻中的个性对立问题及个性与自由的矛盾问题。
  张扬个体主体性、赋予爱情以个性主题的个性文学更多来自西方的个人主义思潮的影响。传统爱情文学中很少显示人与人之间的个性冲突与心灵隔膜。“五四”时期倡导个性解放,追求个性主体性的实现。涓生与子君感悟到了爱情是一种权利,他们珍惜这一权利并在现实生活中勇敢地去争取这种权利,子君更是主动争取这种权利实现的榜样。作为爱情的另一方,涓生是子君的启蒙者,他的大胆、叛逆与追求自由、个性解放的精神深深打动了子君,这才使其喊出石破天惊的宣言。这对年轻人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张扬了权利和自由。但婚后不久,他们的爱情便消失了,这除了经济的原因、人性的弊端、社会的黑暗之外,个性冲突导致两人的难以趋同,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们的个性冲突主要是子君的依附、被动、多愁善感与涓生始终追求自由、追求社会事业的个性的不相和。婚前,涓生非常赏识子君的为争取自由而做的反抗,而婚后子君营造的小家庭却让涓生觉得自由被束缚,于是个性发生冲突:如涓生爱花,子君爱小动物如油鸡和叭儿狗;涓生希望子君对他能够无话不谈,而子君与房东太太争吵却不告诉他;涓生希望子君能陪他多散散步,多读读书,而子君只忙于“吃了筹钱,筹来吃饭”的功业,这些让涓生产生烦厌心理。当经济的打击袭来时,这种束缚就显得更分明,而子君只会在琐碎的辛劳和怀旧的温习中表达对涓生的爱意,使得涓生感觉到虚伪和空虚以及加倍的烦厌。一方面是子君营造的有白炉子、小油鸡和叭儿狗的小家庭,一方面却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这种冲突证明爱情的危机已非常严重,而子君的修复办法还是重温旧梦。日常家务已作为子君的一种职业,并不曾得到涓生的认可。而这种情形反过来却限制了涓生的自由。“五四”落潮后,为新思潮唤醒却被抛入无可归依的荒原上、内心有着浓重的悬浮感和漂泊感的涓生本想在子君那里找条出路,却不可避免地发现她成了自己的负担。最后,涓生终于选择了自由而抛弃了子君。可见涓生的个性与子君的个性之间的冲突也是造成他们悲剧的原因。因此,鲁迅探讨了走进婚姻中的男女如何克服个性冲突的问题。他在文本中提供的是反面的例子,而他本人是爱情实践的正面楷模。
  反抗绝望主题:反抗绝望是鲁迅的一种人生态度,是人在生存途路上面临困境时的一种应对策略,因而也是一种生命的哲学。而鲁迅在呈现它时必须“隐藏在错综复杂的暗示之中”。在《伤逝》中,鲁迅以“路”意象来传达意念。涓生寄希望于子君,但很快就失望并对他们的爱情产生绝望心理,本要摆脱子君获得新的生存的希望,但在付诸行动后换来的是更大的虚空和失望乃至绝望。他绝望于外在世界与他人,也绝望于自我。一切所谓的努力换来的都不过是绝望的存在,但即使如此,人生仍需要寻路而走,于是,作品中十二次出现“新的生路"一词。鲁迅看到“五四"青年在勇敢地迈出了反抗的第一步后,面临着两难处境:就如笼中鸟,不放不能飞,放了也飞不了。因此,作品越是接近尾声,作者所希望的“新的生路"一词出现的频率就越高。鲁迅虽然没有为涓生子君们指出一条新的生路,因为他也同涓生子君们一样,只知道“新的生路还很多",却不知道“怎样跨出那第一步",但是,他还是顽强地勉励自己,并与涓生子君们共勉:“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这正是对于绝望的一种抗争的姿态。
  存在主题:存在主题是关怀个人的主题。个体的人作为存在者其可能性的存在就是人们所认为的“应该是”,其出发点的现实前提即是存在者的当下的实存状态。鲁迅关注涓生、子君这样的个体人的存在状态。《伤逝》中涓生和子君觉醒后把行动的目标锁定在个人爱情婚姻的自由上。而由于新旧思想观念的差异,导致涓生和子君与整个社会对立。他们为“自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孤独、焦虑与疲惫。当他们冲破千难万阻勇敢地结合后,他们祈求的幸福时光并没维持多久。这样,小说的存在主义意蕴或许主要体现在涓生与子君同居之后。这个爱情故事在开始时,爱情本身是被注入了充分的“希望”的,而“希望”包含着关于生命、爱情、欢欣、觉醒等等因素,被涓生和子君憧憬着。但当他们同居后,“希望”自身在现实生活中遭到否定和怀疑。因为真正的幸福一闪而过,超越世俗的爱情、充沛丰盈的生命、昨非今是的觉醒和热烈真挚的欢欣,这些希望的火光在现实延伸中再也难以发出耀眼的光芒,留给他们的是无法克服的内心的孤独与隔膜。可以说:他们同居后的“真实”便是孤独与隔膜。此时,希望的虚空、人生的荒诞便得到初步的体现。子君曾付出过努力,但女性的生存劣势、性别制约、性格缺陷等原因使其追求婚恋自主的勇气和无畏精神难以轻易地嫁接到生存竞争中来,也便难以满足涓生的人生期待。这时的涓生更清醒地认识到希望的渺茫,“现实”仍是虚空。但涓生在意识到两人继续生活下去将会一起灭亡时,自私的他开始多次肉搏“真实”与“虚空”。之所以会发生多次肉搏,是因为他处于二难选择的困境中:“不说”出爱情已不存在的真相,即是安于“虚伪”,是他不愿的;而“说”出则意味着“将真实的重担”卸给子君,并且确实导致后来子君的死亡。“不说”与“说”,选择哪一种都难免空虚与绝望。但难于选择仍要选择,只是在吉兆胡同的那个寒冷的早晨,涓生“用了十分的决心”宣布了他的决定时,他的心中又重新点亮了希望之光,意欲向新的生路跨出那第一步:“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但子君的死亡却又将他从希望之中重新抛入了“寂静与空虚”的深谷,在无限的“悔恨与悲哀”中体会人生的意义:人生就是“负着虚空的重担,在严威和冷眼中走着所谓人生的路,这是怎么可怕的事呵?而况这路的尽头,又不过是——连墓碑也没有的坟墓”。至此,《伤逝》的存在主义意蕴大大深化了。正是子君的死亡创造了涓生对过去生命的记忆,过去的生命是虚空的、绝望的。而生存的意志与赎罪的自觉使其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虽然意识到新的努力得到的只会是“更虚空于新的生路”,但既然已体认到绝望的过去便要对将来先行筹划。他的向新的生路跨进去的存在的决断,即自由选择便是在“无尽的”“悔恨和悲哀”之中体会到的人生的意义。虽然,鲁迅借《伤逝》文本所要昭示的主要意蕴或许不是人生虚无与存在荒诞,但他在塑造涓生和子君的形象时,却分明注入了自身对个体生命的体验,而且由于鲁迅把生命个体作为一种独立的真实存在加以思考。因此,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的体验便带有形而上的性质。这“虚空”是对令人绝望的中国现实社会的无可希望或绝望的生存状态的证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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