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借日常生活 写时代变迁
作者:翟文铖
最有意味的是大老郑的女人。她走出了家庭的圈子,进了城。开始,大约也经历了一番新的尝试与探索,叙述者只给我们提供了一些真假难辨的信息:“先是在面粉厂做临时工,后来不知为什么辞了职,在人民剧场一带卖葵花籽。”但无论如何,最后她成了大老郑婚外的女人,在一个新的家庭中担当起了尴尬的角色。她以摆脱对家庭的依附始,以依附新的家庭终,飞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日常生活的起点,最终未能从一个日常生活主体,成长为一个自尊自立的非日常生活主体。
在这里,魏微对商品经济条件之下人的主体性问题进行了思索。市场经济是一种“主体经济”,面对市场,你需要运用自己的能力,自我判断,自我决策,自我负责;而维护人的主体性生成的契约关系、交换原则,也都借助市场得以形成。但是,从小农经济迈进到社会化大生产,从日常生活主体上升为非日常生活主体的道路是艰辛的。人们有可能拥抱自由自觉的创造性生存方式,充分发挥自觉性和创造性,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感;但有人永远不能超越固有观念和生活方式,而固守在家庭、土地上;也有人试图摆脱日常生活而终至失败,开始走向异化道路。
(二)以家庭为本位的社会结构的松动
中国传统社会以家庭为本位。“在世界各民族中,中国人的家庭观念相当突出,这与中国长期农业文明中家庭本位的社会构成直接相关。这种家庭本位是直接以分散的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围绕着家庭,出现了父子、夫妻、亲属、邻里等各种关系,生出了种种责任,产生了种种人身依附。
随着社会化大生产对小农经济的冲击,传统的家庭观念开始变更。这种变更首先表现在对婚外性行为认识的变化上。小城里出现了温州姐妹,她们“白天做女人的生意,夜里做男人的生意”。这件事的意义不在于本身的真伪,而在于“人们因为这件事被教育了,他们的眼界开阔了,他们接受了这样一个现实。一切已见怪不怪”。此后,“时间已走到了一九八七年秋天,我们小城的风气已经很开化了。像暗娼这样古老的职业都慢慢回头了……”于是,人们的观念愈加开放,婚外的男女关系甚至被视为常态:“一个已婚男子,老婆又常不在身边,那么,他偶尔做些偷鸡摸狗的事也是正常的。”卡尔·雅斯贝斯认为,在现代社会里,“对于婚姻,对于迷恋多夫多妻的倾向……人们都不再恐惧。这种恐惧过去曾经保护了家庭。”这种日常观念的变更,使家庭失去了恐惧感的保护。大老郑的家庭松动,女人的家庭也松动了。西方的一些哲人认为,现代社会,家庭有趋向于瓦解的趋势;而在中国的现代化伊始,这种趋势就表现了出来。家庭观念松动无疑是对常态伦理的挑战,但我们也不能只看到它的消极面。据研究表明,中国传统文化的超稳定结构同传统家庭密切相关,家庭观念不仅统治着日常生活,也错位地渗透到了政治、经济等非日常生活领域,成了现代化的严重障碍。家庭的松动,传统家庭观念的变更,无疑有助于人们打破封闭的传统文化,增强个体独立性,从而加快现代化进程。
(三)婚姻与爱情之间的错位
与家庭松动相连的一个问题,就是婚姻与爱情的错位。
就题材而言,在中国的现代文学中,写女性婚外两性生活的作品并不算少。台静农的《蚯蚓们》和《负伤者》、许杰的《赌徒吉顺》、柔石的《为奴隶的母亲》中的“典妻”;鲁迅的《野草·颓败线的颤动》、老舍的《月牙儿》、王统照的《湖畔儿语》写的是女人为供养家人而卖身;而沈从文的《丈夫》,卖身则俨然是一种副业,成为女人农闲时节贴补家用的惯常方式……在现代作家眼中,这些人物的家庭生活固然不见得怎么幸福,但只要婚姻同两性关系脱节就意味着痛苦,只要打破了日常秩序就一定是悲剧。魏微的《大老郑的女人》与这些作品在题材上极为相似,价值取向上却有诸多不同。小说中冯奶奶的故事,就是所有这些故事的翻版,但在魏微的笔下,已经消尽了悲剧色彩。她把中国现代作家笔下的含辛茹苦、忍辱偷生的婚外遭遇,描述成“快快乐乐”的幸福生活。大老郑与女人的故事,描述的也不是姘居的苦难,而是爱情的甜美。在魏微笔下,打破日常生活常规的地方就是美的所在。女人与大老郑的同居,遵循的是交换原则,她所得的钱,要供给乡下的丈夫孩子。他们之间存在一种契约关系,女人有很多谋生途径,与大老郑姘居是她的自由选择,没有任何强迫。商品关系对男女关系的渗透,应该说是一种畸形的;但魏微着力描述的,却是畸形中的美丽。他们相伴着平和地过着日子,她给大老郑兄弟,浆洗缝补,做饭炒菜,还给“老四”织毛衣;她同大老郑一块轧马路,“把围巾挂在大老郑的脖子”;她和大老郑孩子般地游戏,“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腰”……他们在婚姻之外找到了爱情。
“以爱为基础的婚姻无需证明合法性,因为它来源于生存,它有着由生命决定的忠诚这样的无条件性……”然而,大老郑的婚姻恰恰缺乏爱情。“大老郑的女人在家乡,十六岁的时候就嫁到郑家了,跟他生了一双儿女。”似乎没有经过自由恋爱,他的妻子很胖,外貌大约也并不美丽,大老郑不肯带她来,不肯回家,甚至从不愿意提及,这一切表明,他远方的故里似乎不会有一个爱情神话;那个女人,属于她的生活是那样贫穷,丈夫又是那样的邋遢,她不肯回家,对丈夫隐瞒了住所,大概在那个不远处乡下的家里,也不会有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
畸形的男女关系,是不合传统伦理的,但是有爱情;正常的婚姻关系是合乎伦理的,然而没有感情生活。这种婚姻、爱情的错位,本身既是对旧有家庭合理性的质疑,也是对传统日常生活秩序的叩问。
全知与限知:双重视角的自由转换
一般地讲,短篇小说追求简单的美,单纯的美;但《大老郑的女人》却是繁复的。日常生活本身就是繁杂的、纷乱的,魏微成功地把日常生活的复杂性表现了出来。这里有目不暇接的日常画面:在门口剥毛豆的女人,在槐树下聊天的老人,卖干货糖果的小摊,挤满漂亮女人的发廊……这里出场的人物就近二十个:大老郑、二老郑、老三、老四、女人、丈夫、“我”、“我”父亲、“我”母亲、奶奶……整个小说,场景纷纷繁繁,人物熙熙攘攘,但却杂而不乱;不仅如此,这一切还能在簇拥与喧哗之中,调和出原汁原味的生活韵律,酝酿出别样的情绪氛围。
那么,是一种什么样的技巧使魏微绘千里于尺幅呢?是双重视角的设置。
表面看来,《大老郑的女人》只有一个叙事视点:“我”。可是,第一人称属于限制视角,只能描述“我”所看到的,所想到的,视线之外的东西无从知晓。魏微不会满足这种限制,她要用那支小巧的笔,绘制一幅日常生活的清明上河图。于是,在你不经意的时候,她悄悄地把“我”换成了“我们”。在有些小说中,“我们”就是“我”,像鲁迅的《孔乙己》。可魏微的“我们”基本属于全知视角,因为它凌驾于故事之上,有一点上帝的味道。很明显,小说中同时存在两个视角:第一人称限知视角和第三人称全知视角。有时候,这两重视角叠合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以截然分开。在双重视角的支撑之下,叙事者获得了充分的叙述自由:近,可以站在现场;远,可以俯视一切。于是,就有了小城的街头巷尾,有了小城的芸芸众生,有了小城的古往今来。
这个“我们”又不纯然是一般的全知视角,它保持了一份第一人称叙述者的矜持,它同“我”一样,不肯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由于双重视角都采取了旁观的态度,也就没有人真正了解大老郑和女人的喜怒哀乐了。这两个人物就生出了陌生感。这种陌生感非常重要,因为它带来了神秘,带来了吸引力。不仅叙事者有了对他们观察的兴味,故事中的其他人物也有了猜测的兴致。大老郑和那个女人,就好像是舞台上的演员,故事中的其他人物,都成了他们的观众。而“我”和“我们”这双重视角,不仅可以对演员直接观察,而且还能对观众的态度一览无余:母亲的精彩点评,爸爸的简短评价,奶奶三言两语的穿插。而“我”,作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虽然是人物,参与了故事,但同时还是旁观者与回忆者,也可以直接抒情议论……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观点就会产生矛盾。杂语共生,众声喧哗,从而使《大老郑的女人》带上了浓重的复调色彩。复调与过渡时代的矛盾不无关联,同日常伦理的困惑也显得和谐。于是,形式就成了有意味的形式。
“世间惟最平实而为万目所共见者,为最难得其神似也。”日常琐事表现的难度,清代人已经有所领悟。魏微却在一个短篇之中,尽展了自己书写日用常行的艺术功力。一篇《大老郑的女人》,不仅于衣食男女、人情交往之间调和出生活的原汁原味,而且还在日常生活形态与观念的微妙变更之中,管窥了时代风云的涌动。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翟文铖,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生,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参考文献:
[1]杨国荣.存在之维——后形而上学时代的形而上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
[2]衣俊卿.文化哲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美]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幅面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4]衣俊卿.文化哲学——理论理性和实践理性交汇处的文化批判[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
[5][德]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译文出版社,2003.
[6]无名氏.卧闲草堂本儒林外史回评[A].黄霖,韩同文.中国历代小说论著选:上卷[C].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