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借日常生活 写时代变迁

作者:翟文铖




  摘要:《大老郑的女人》并存着两种时间观念:一种是停滞的,一种是上升的。前者来自日常生活的舒缓节奏,后者源于现代化的高速进程。魏微以高度自觉的时间意识,揭示了八十年代新旧交错的时代特征。在这一过渡时期,农村停滞的日常生活受到巨大冲击;而生活方式的变更、传统家庭的松动、婚姻与爱情的错位,则表明农民向非日常生活主体转换的复杂艰辛。小说采用双重视角,既有利于展示日常生活的复杂性,又造成了杂语共生的复调效果。
  关键词:魏微 日常生活 时间 双重视角
  
  魏微的审美兴趣常在日常琐事,这一点与她对人生的独特理解不无关系。在一次访谈中,她说:“我觉得在日常生活里,人生的一切全概括进去了,关于生命的流逝,生老病死,人情世故……”(邢娜:《专访魏微:80年代追忆》)但是,她笔下的日常琐事又绝无狭小局促之感。个中因由,在于她的另一种创作趣味:“我喜欢把一切东西与时代挂钩,找个体后面那博大精深的背景和底子。个人是渺小单薄的,时代是气壮山河的,我们得有点依靠。”(魏微:《一个年龄的性意识》)在《大老郑的女人》这篇小说中,魏微实现了这两种倾向的完美交融:借日常生活,写时代变迁。
  
  停滞与上升:过渡时代的时间感受
  
  日常生活有一个重要特点:既成性。“就存在形态而言,既成或已然往往意味着已经完成,其中隐含着不变性。事实上,日常生活世界确乎具有某种不变性,从行为方式到生活节奏,日常行为每每表现为同一模式的循环或重复。”魏微的笔触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这是一座古城,不记得有多少年的历史了,项羽打刘邦那会儿,它就在着,现在它还在着;项羽打刘邦那会儿,人们是怎么生活的,现在也差不多这样生活着。”小城的存在形态已然完成,小城的生活状态亘古未变。与这种对日常生活感受紧密相连的是独特的时间意识:“有一种时候,时间在这小城走得很慢。一年年地过去了,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还在着,可是一回首,人已经老了。——也许是,那些街道和小巷都老了,可是人却还活着……”在这里,时间是停滞的,恒常的,正如列斐伏尔所说,在整个日常生活与宇宙的绵延之中,隐藏的是一种轮回的时间。“既成的生活形态,总是发生、形成于过去而又存在于现在,从时间的维度看,它首先与过去相联。”这种时间以过去为基准,今天是昨天的重复,现在的日常生活主体与过去的日常生活主体可以相互替代:“一个静静的瞬间,她大约是剥累了,或者把手指甲挣疼了,她抬起头来,把手摔了摔,放在嘴唇边咬一咬,哈哈气……可不是,她这一哈气,从前的那个人就活了。所有的她都活在这个小妇人的身体里,她的剥毛豆米的动作里,她抬一抬头,摔一摔手……从前的时光就回来了。”
  对于这种恒常的、循环的、以过去为基准的日常时间,站在不同的立场上会有不同的感受,“在诗人的眼中,这是自给自足、丰衣足食的田园牧歌般或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而在进化论者看来,这是封闭、落后、愚昧的生活。”在这里,叙述者既是诗人,又是进化论者。“多少年过去了,我们小城还保留着淳朴的模样,这巷口,老人,俚语,傍晚的槐树花香……有一种古民风的感觉。”——这是诗人对日常生活平和一面的迷恋。“城又小。一条河流,几座小桥。前街,后街,东关,西关……我们就在这里生活着,出生,长大,慢慢地衰老。”——这是进化论者对日常生活沉滞一面的焦躁。叙述者就在这种既欣赏又失望的悖反情绪的支配之下,进行着充满困惑的书写。
  “另一种时候,我们小城也是活泼的。”忽然有一天,时间之流解冻了,向前涌动,不断加速。带动时间流动的,是现代性的身影。现代性是变动的,趋新的,发展的。女人像感春的燕子,时尚开始引领她们的日常生活:从涂口红、掸眼影的化妆,到连衣裙、超短裙之类的时装,再到花样百出的发型,生活变得越来越审美化了。商业潮水不断涌动,从“广州发廊”,到卖小五金的,卖电器的,开服装店的,再到人们日常谈资中的“江苏的乡镇企业、浙江的个体经营"。社会在进步,在发展,由此形成一种新的时间观念:时间直线上升,不可逆转。
  对于社会的进步感受,并不能涵盖所有领域。“进步的事实并没有被否定,但越来越多的人怀着一种痛苦的失落和异化感来经验进步的痛苦。”小说中又表现了发展背后的道德观念的堕落与两性关系的畸形,暴露了现代性颓废的一面。对于这种发展的上升的时间观念,叙述者同样流露出两种相反的情绪:一方面,他对社会的迅猛发展不无兴奋与自豪,“时代的讯息像风一样地刮过来,以它自己的速度生长,减弱,就变成我们自己的东西了”。另一方面,面对人性的堕落与异化,又不无失望与担忧。
  八十年代,是一个新旧交替与混杂的时代。在这座小城里,新的时间观念正在确立,旧的时间观念并没有即时退出。首先搅动小城的广州发廊与过去的建筑并排而列,就是这样一个象征:“广州发廊开在后街上,这是一条老街,也不知多少年了,这条街上就有了新华书店,老邮局,派出所,文化馆,医院,粮所……后来,就有了这家发廊。”小城同时并存着两种时间观念,一种是停滞的时间,一种是上升的时间;一面是日常生活舒缓自律的节奏,一面是现代化高速运转的进程,传统与时尚,保守与进步,对照、并列、交叉、参差、替代,共同描绘着那个过渡时代的特征。出于对时间的复杂感受,萦绕在小城上空的是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氛围:一种是关于过去的,是渺远的情思,是怀旧的忧伤;一种是关于现在的,是对进步的感喟,是对变动的疑虑。这些混杂的情绪,共同凝结为一种对一切都无从把握的困惑:“那些年,我们的疑心病是重了些,我们是对一切都有好奇、都要猜忌的。那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年代吧,人心总是急吼吼的,好像睡觉也睡不安稳。一夜醒来,看到的不过还是那些旧街道和旧楼房,可是你总会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了,它正在变,它已经变了,它就发生在我们的生活里,而我们是看不见的。”
  魏微确乎是一个书写时间的高手。小说的第一句是:“算起来,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到了小说收束的时候,她又写道:“这一晃,已是十五年过去了。”前后呼应,恍若一梦,她的立足点都是现在,是当下。八十年代是回眸中的八十年代,它被现在包裹着,像是被镶嵌在一个镜框里一样,让你抚摩,感叹,回忆,平添了一份怀旧的意味,怅惘而悠长。现在——过去——现在,小说在结构上是封闭的,在时间上又是开放的,如同一把折扇,打开又合上,但扇面上的那幅水墨小品,却永远镌刻在人们的记忆里。
  对于时间,魏微反复咏叹,反复抒写,神来之笔,俯拾皆是。如此自觉的时间意识,不免使人想起写出《金锁记》和《封锁》的张爱玲。她们都是在透过时间写一切都犯了冲的过渡时代。只不过,在总体上,张爱玲的时代在破坏,在下沉;而魏微的时代在建设,在上升。
  
  独立与依附:日常秩序的艰难突围
  
  在过去,无论在封建私有制条件之下,还是在计划经济环境之中,农民都被束缚在土地上,是纯粹的日常生活主体,衣食住行、婚丧嫁娶几乎就是全部的生活内容。八十年代以后,中国启动了改革进程,小农经济受到历史上最为深刻的冲击。城市化、市场化开始“斩断传统社会中的天然关系和宗法血缘关系,打破传统农民对土地的依赖和人身依附,从而使人走出封闭的日常生活世界”。但是,理论上顺理成章的东西,在现实中真的会一帆风顺吗?《大老郑的女人》所聚焦的,就是农民摆脱土地依赖的艰辛,挣脱人身依附的困惑。
  (一)向非日常生活主体转化的艰辛
  随着社会化生产的拓展,许多农民告别了封闭熟悉的日常生活世界,走向都市,踏上市场。于是,在这个千年如一日的小城里,出现了众多的异乡人。“外地人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们这个小城,在这里做起了生意,有的发了财,有的破了产,最后都走了,新的外地人又来了。”大老郑和他的三个弟弟,都这样来到了这座小城。对他们来讲,不管成功或失败,最重要的是毕竟他们已经冲破了日常生活的束缚,置身于一个充满竞争与不确定性的陌生世界里,开始发挥自身的创造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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