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论时知心 披文入情
作者:汪大白
关键词:张孝祥 后期 心理 词篇
《孟子·万章》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又云:“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长期以来,在我们传统的文学批评中,“知人论世”、“以意逆志”成为人所公认的重要模式。然而必须看到,这种模式之所以在中国批评史上占有主流地位,甚至处于欧风美雨袭来之当代仍然显示着固有的生命活力,则是因为其中存在有科学合理的基本内核,即作品与作者、与时世,读者与文本、与作意,都被视为息息相关的重要因素,而且诸多因素之间又存在着种种不同的组合关系,这就无论在学理内涵上,还是在操作层面上,都赋予这种模式以极其广阔的拓展空间。正因如此,我们今天在运用这一模式的实践中,既要自觉地把握其合理内核,又要充分利用其拓展空间,而切忌简单套用、机械运用。也正因为如此,我们读张孝祥《于湖词》,不仅要知其人,而且要知其全人,知其为人与人生的各个方面;不仅要论其世,而且要论世之影响,论时势影响与作者创作的多种关系。进一步说,我们读张孝祥不同时期的词作,就要了解他不同时期的经历和处境,把握他不同时期的心态和情绪。比如我们读他后期的《念奴娇·欲雪呈朱漕元顺》《念奴娇·过洞庭》等词,就与读他前期的《六州歌头》(长淮望断)等词大不相同,必须特别地着意于论时知心,披文入情。
张孝祥是南宋著名的爱国词人,他自进士及第之日起即满怀激情关注国事,不但以大量奏议为振兴国家出谋划策,而且一度参赞军事,直接投身抗战事业。他在此期间所作词也多为抗战卫国击剑高歌,如《水调歌头·送谢倅之临安》:“好把文经武略,换取碧幢红旆,谈笑扫胡尘。”《木兰花慢·送张魏公》:“休遣沙场虏骑,尚余匹马空还。”《水调歌头·凯歌上刘恭父》:“君王自神武,一举朔庭空。”这些词篇无不雄放豪迈,气吞万里。绍兴三十一年(1161)冬,听说采石大捷,他挥笔写成《水调歌头·和庞佑父》,词中“剪烛看吴钩”的豪情、“击楫誓中流”的壮志,动人心魄,令人鼓舞。隆兴元年(1163),眼看北伐失利,朝廷议和,他在建康留守宴席上赋成《六州歌头》(长淮望断),忠愤激荡,悲慨淋漓,抗战首领张浚为之“流涕而起”,当场“罢席而入”。然而,我们必须看到,张孝祥在短短十六年的政治生涯中,思想状况曾经有过明显而重要的变化,其变化主要表现在隆兴二年(1164)落职以后直至乾道五年(1169)去世之前的六年中。后期六年,张孝祥的精神风貌迥异于前期十年,基本丧失了原有的政治热情,我们再也看不到他对于时局的积极干预和倾心投入。所以如此,原因复杂,最重要、最直接的原因在于,南宋政治极其险恶,“和战”矛盾错综复杂,致使张孝祥从政以来不断遭受打击,其中大者先后有三。第一次是绍兴二十九年,因被视为“汤思退之客”,劾以“奸不在卢杞下”,罢却中书舍人之职。第二次是隆兴二年,“会金再犯边,孝祥陈金之势不过欲要盟”(《张安国传》),因为有碍和议活动,遂被宣谕使劾落建康留守之职。第三次是知静江府,领广南西路经略按抚使,“治有声绩,复以言者罢”(《宋史》本传)。在此旋进旋退、屡起屡仆的仕宦经历中,他的心灵备受挫伤,深感风云变幻,祸福无常,仕途崎岖,宦海可畏。如果说,张孝祥早期遭遇一些坎坷时,还能够高吟“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西江月·丹阳湖》),强自振作,坚持跋涉;那么屡历宦海浮沉而至后期,所谓“一叶扁舟谁念我,今日天涯飘泊。平楚南来,大江东去,处处风波恶”(《念奴娇·离思》),词人的精神风帆已为现实的惊涛骇浪所淹没。
张孝祥后期精神风貌的变化决定其词作题旨和情调的变化。
乾道元年(1165)七月至次年六月,张孝祥在静江府任上的所有吟咏,基本集中于一个主题即“思归”。早在赴任途中,他就盘算着自己的归期:“此行休问几时还,唯拟桂林佳处、过春残。”(《南歌子·过严关》)到任不久,时值中秋,他尽管说道“老子兴不浅,聊复此淹留”,却又因为“追忆去年游”,而不禁“搔首思悠悠”(《水调歌头·桂林中秋》)。此后他很快感到宦游生活凄清孤独令人厌倦:“老子婆娑成独冷,谁省?自挑寒灺自添香。”(《定风波·铃索声干》)“一杯莫惜留连,我亦是天涯倦客。”(《柳梢青·饯别蒋德施粟子求诸公》)于是,他更为苦闷地低吟:“思归梦,天边鹄。游宦事,蕉中鹿。”并且径将“思归”二字在词题上赫然标出。(《满江红·思归寄柳州林守》)随着日月的流逝、时节的变换,他的离愁乡思益趋强烈,以至于离开桂林北还途中还不断抒写急切的归思:“落日闲云归意促,小倚蓬窗,写作思家曲。”(《蝶恋花·行湘阴》)。
《念奴娇·欲雪呈朱漕元顺》就是张孝祥在桂林所作的一个名篇:
朔风吹雨,送凄凉天气,垂垂欲雪。万里南荒云雾满,弱水蓬莱相接。冻合龙冈,寒侵铜柱,碧海冰澌结。凭高一笑,问君何处炎热?家在楚尾吴头,归期犹未,对此惊时节。忆得年时貂帽暖,铁马千群观猎。狐兔成车,笙歌隐地,归踏层城月。持杯且醉,不须北望凄切。
曾有评论以为词所抒写的仍是志士气概、爱国情怀,认为词人“追忆少年豪兴,实与‘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同一气概”,认为“不须北望凄切”一句,“足见”词人“对恢复事业仍抱乐观”。这显然是一种牵强与误解,其失在于“知人论世”、“以意逆志”传统模式的操作过于简单,正可谓论世而疏于论时,知人而昧于知心,致使“以意逆志”变成先入为主、主观臆断。如果切实把握作者从政后期——尤其是桂林任上的内心世界,进而直面作品具体实际,潜心涵泳,披文入情,可见全词所写并未超越“思归”这一主题。词的上阕描绘南荒万里欲雪、天下无处不寒的“凄凉”时景,下阕抒写词人感叹时节移易而归期未至的“凄切”情绪。其中少年的追忆无疑是由对故乡的思念所引发,因为词中明明白白道着“家在楚尾吴头,归期犹未,对此惊时节”。这种追忆中的“少年豪兴”,即使与“击楫誓中流”“同一气概”,可惜也都属于过去,而今已不复存在;着落于作者作词的此时此地此情此景,忆起“少年豪兴”,论及志士气概,徒以激增作者的百倍感伤和无限凄切。由此不难理解,全词结句“持杯且醉,不须北望凄切”,正是愁思难遣而借酒浇愁之意。“不须北望凄切”看似劝人,实则慰己;所以需要劝慰,正因深感凄切;为解“北望凄切”之情,尚须“持杯且醉”之举——词人望乡思归如此,原本无关“恢复事业”,岂有“仍抱乐观”可言!如果将这首词和词人当时所作同调同韵的《念奴娇·再用韵呈朱丈》两相参照,词义就会更加明白。后一首词的末了几句竟是:“只要东归,归心入梦,梦泛寒江月。不因莼鲙,白头亲望真切。”词中顶针辞格的运用十分传神地表达出“归心”之切,这样如泣如诉的归思抒写真可谓叩人心扉,感人至深。
乾道二年(1166)六月,张孝祥因为罢职而离开桂林。此次罢职,情由不详。据《宋史》本传载,张孝祥知静江府,其实“治有声绩”,然而却“以言者罢”。既然如此,他的罢职当是蒙受了冤屈。不难想见,尽管他在桂林任上思归心切,但于蒙冤罢归却难免心添块垒未能释然。翻检他罢职还乡的数月之内所写作品,除了原有厌倦宦游的“思归”之急切,确又增添几许蒙冤去职的“罢归”之不平。诸如《罢归》《罢归呈同官》等篇,“罢归”二字一再用于诗题,而“酌我清尊,洗公孤愤”、“处处风波恶”的不平与怨叹也时见于词篇。当然他的苦闷并不完全在于这次蒙冤罢归,不过这次蒙冤罢归却如一阵狂风,将他以往郁积的愁怨翻卷起来,猛烈撞击着他的心灵。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他不平,却又不愿直抒其不平;他失意,却又屑明言其失意;而是——如他在罢归途中所赋——每以不平之气,寓于旷达之语;多将失意之情,出为超脱之言。《水调歌头·泛湘江》“蝉蜕尘埃外,蝶梦水云乡”两句,就集中体现出词人当时的心理特征及作品风貌。句中既是宦游生活厌倦情绪的发泄,又是蒙冤罢归苦闷心理的自宽;既有独善其身超然世外的人生意愿,更多自我调适恢复平衡的心理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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