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送别如歌,滋味几许
作者:王洪志
一场几同于“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许浑《谢亭送别》)的送别被词演绎得曲尽其致,委婉深长,回旋往复,起伏跌宕。于景于情于境,诗词都大异其趣。诗景尚简,简中见深永,词景贵细,细中显委曲;诗情庄矜而写境界,词情深长见性情;诗多无我之境,化我入物,物我交融以展其气象,词多有我之境,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于是送别词中常见的意象是情感色彩更浓郁的“泪”,更纤巧的“飞絮”“亭”“榭”“桥”“灯”。“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苏轼《南乡子·送述古》),“路尽河回人转舵。系缆渔村,月暗孤灯火”(苏轼《蝶恋花·暮春别李公铎》),“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苏轼《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即便是写雨,也是“离亭欲去歌声咽,潇潇细雨凉吹颊”(苏轼《醉落魄》),即便是写云写月,也是“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云微月”(苏轼《临江仙· 送钱穆父》),即便是写山写水,也是委婉娟秀,一派柔媚:
卜算子 送鲍浩然之江东
王观
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这山水该是最具风韵的山水了吧,“春山滴翠,秋水凝眸”,常见以山水喻眉眼,而以翠眉明眸喻山水,新奇俏皮。不知是江南的明山秀水如美女般可人,抑或那春意融融处真有玉人相候?这场送别极富词趣。“诗庄词媚”,“词之为体,要眇宜修”,于是词中的送别,无论温馨之别,感伤之别,还是激烈的壮别,都染上一种细腻、委婉与深致。正因为这种狭深柔婉的词体特征,情人送别成为送别词中重要的题材。“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是娇俏灵秀的送别;“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对迎,谁知别离情?”(林逋《长相思》)是清新动人的送别;“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是俚俗真挚的送别。这送别的万种风情充分体现了词为艳科的特征,清人所谓“情有文不能达,诗不能道者,而独于长短句中可以形容之”(清·查礼《铜鼓堂词话》),“诗余”之词打破了诗的端庄整肃,中规中矩,为我们开拓了一种新的审美境界,当凡有井水处皆歌“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时候,艺术进入了一方优美动人的天地。一方面,从唐诗到宋词,体现了时代精神从马上到闺阁,从事功到心绪的转变,一方面,由诗而词,也是我们民族丰满的心灵表达的必然选择。
三
(双调)雁儿落过得胜令 送别
刘致
和风闹燕莺,丽日明桃杏。长江一线平,暮雨千山静。载酒送君行,折柳系离情。梦里思梁苑,花时别渭城。长亭,咫尺人孤零;愁听,阳关第四声。
这支《燕儿落过得胜令》是在刚劲质朴的索弦乐伴奏下吟唱的,旋律健捷激荡,节奏奔放利落。与大晟雅乐《兰陵王·柳》相较,显示出浓郁的北曲风情。和风丽日,莺啭燕鸣。雨过天晴,江山宁静。设酒别友,折柳相送。从今后,只有在梦中相忆,记起我们桃李争艳时分别的情景,长亭中,刚刚近在咫尺,转瞬天涯孤零,只有在忧愁中,聆听《阳关》第四声。曲词语言平易,境界显豁,它频频对仗,句句协韵,一韵到底,读来一气呵成,顺肆酣畅。与词之蕴藉委婉不同,曲中别情抒写得一泻无余,豪爽旷落。
曲是“词之变”,是长短句在独特的金元土壤中绽放的奇葩。曲伴胡乐番曲而生,泼泼辣辣,自由恣肆。灵活的句式,伸缩自如的句长,宽松的韵律要求,俗事俗语百无禁忌的开放,让它成为一种高度自由的音乐性诗体,成为元人自由生命形式任情任性的表达。俗文学的兴盛,不同民族文化的碰撞,礼乐教化的薄弱孕育了元曲与传统诗词判然有别的审美风貌:以俗为美,坦直率真,辛辣豪泼,自然本色。于是曲中送别也别具一格,自出境界。
(双调)蟾宫曲 别友
周德清
宰金头黑脚天鹅,客有钟期,座有韩娥。吟既能吟,听还能听,歌也能歌。和白雪新来较可,放行云飞去如何?醉睹银河,灿灿蟾孤,点点星多。
一扫别离的凄恻感伤,这曲《别友》谐谑幽默。“金头黑脚天鹅”应该是一道名菜,一个“宰”字让一场别宴横生妙趣。桌上有好菜,座上有佳宾。韩娥善歌,子期知音,一群好友其乐融融,相与唱和。席间,主人谑语调笑:最近我的诗艺见长,和和你的白雪之章或许差不多,你的高雅之音响遏行云,今天就看我来放行云飞去如何?言语间一派文人的狂放洒脱。只有结语流露出些许寂寞,是一种“人散后,一弯新月凉如水”的境界。
元曲中的友人送别绝少儿女缠绵,而充满了“丈夫双泪不轻弹,都付酒杯间” (李槅《夜行船 ·送友归吴》)的豪放。不同于唐人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和高远眼界,曲中送别的豪泼源自元人轻名薄利、放浪形骸的浪子情怀。“君行哪与利相干?纵疏狂柳羁花绊。何曾畏?道途难?往日今番,江海上浪游惯。”(李槅《夜行船·送友归吴》)与宋词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鹤冲天》)的无奈不同,这里充满了自觉的“花中消遣,酒内忘忧”的玩世情调,充满了“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才不向烟花路上走”(关汉卿《一枝花·不伏老》)的强烈叛逆精神。正是这种斗士气、浪子气、市井气构成了曲中送别特有的“蛤蜊蒜酪味”。
元曲的“蛤蜊蒜酪味”是语言的俚俗本色,是风格的豪泼诙谐和浓郁的民间风味,它更是自由生命力的张扬,是世俗情感的肆意释放。这种情感自然健康,生机勃勃,无拘无束,它往往突破了雅文化的“中正平和”“温柔敦厚”而展示出一种痛快淋漓,泼辣酣畅。这正是曲作为俗文学的最大魅力。元曲中的恋人送别“俗趣”浓郁,就让著名的《西厢记》“长亭送别”作我们的“压轴好戏”吧。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第四本 第三折(节选)
(正宫)(滚绣球)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襵襵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叨叨令)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只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糄作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凄凄惶惶的寄。
诗写别离之难,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李商隐《无题》),词写分别之缠绵,说“东风急,惜别花时手频执,罗帏愁独入”(牛峤《望江怨》),而曲则火辣辣地写分别的“恨”与“怨”。真恨不得用柳丝拴住他的马,用树枝挂住夕阳,让那心碎的时刻永不到来。让我再离他近些吧,为什么这么早就要别离?听到一声去了,刹那间松金减玉瘦了身躯!这种酣畅夸张的表白真是大快人耳又大快人心。红娘一句“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引出了一支《叨叨令》直抒胸臆。这首漂亮的曲子连用对仗、排比、叠字、叠句,语句精工又如出其口,活泼本色,读来珠玉流转,声气呜咽,把莺莺的万般愁绪抒写得淋漓尽致,情态毕现。一想到别离的孤寂,莺莺心如火煎,叫苦连声:那不是要闷死人么,那不是要闷死人么。这种情感不是“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薛涛《送友人》)的蕴藉矜持,不是“独抱浓愁无好梦,夜来犹剪灯花弄”(李清照《蝶恋花·离情》)的委婉含蓄,而是“痛煞煞好难割舍”(卢挚《寿阳曲·别珠帘绣》)“今宵,今宵睡不着,辗转伤怀抱”(王廷秀《尧民歌》)的无遮无拦。这就是大众艺术的耸观耸听,奔放自然。这种送别最让我们现代人会心,会心于它的真实,会心于它的生动,会心于它的恣肆,会心于它对世俗情感的倾情关怀。
语言不仅仅是一种符号,它是人类存在的家园,形式不仅仅是一种手段,它是我们生存的独特体验。从诗经到唐诗、宋词、元曲,种种“有意味的形式”中我们体会到的是送别的不同情味,也是一个民族的审美心灵历程。送别如歌,不绝如缕。在光韵四散的现代社会,在高科技手段大大缩短了离别的距离的今天,诵读这些让人低回感伤、回味无尽的古典离歌,是否尤是一种情感的享受?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王洪志,文艺学硕士,沧州师范专科学校中文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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