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8期
人类良心的拷问
作者:朱谷强
开始拖曳长长的、绕成曲线的躯体,
又爬向我墙上的窟窿。
诗人又开始叙述细节:蛇喝饱后开始慢慢爬回去。这是一个愉快的场景:蛇慢悠悠地准备回去,蛇用那像“黑光一样的叉型舌头”开始探路,蛇似乎已完全信任了诗人,他不急不慌,享受吸饱喝足带来的惬意。同时,劳伦斯把来做客的蛇提到一个新的高度,如他所说,是一位超越了凡人的神:“像视而不见的神,环顾空中。”
13
当他把脑袋伸进那可怕的窟窿,
当他慢慢地停住,放松肩膀,再继续进洞,
当他撤进那可怕的黑洞,不慌不忙地进入黑暗,
慢慢地把身子拖进去,
一种恐怖,一种对他这种行为的抗议,
占据了我的心身,可他对我不予理睬。
“当他把脑袋伸进那可怕的窟窿”,教育的声音突然占了上风。诗人有了恐惧感,对蛇要进入的窟窿或者说未知的世界害怕起来,也许,那种西方教育中对地狱或死亡象征的地下世界的恐惧根深蒂固,难以完全在诗人的心中磨灭。而且这里句子的节奏陡变起来,从流畅的句子变得急促起来,表明诗人内心的变化。
14
我环视四周,放下水罐,
随手捡起木头,
猛地砸向水槽。
劳伦斯终于掩饰不住内心对蛇的恐惧而将一根木头掷向蛇。注意诗人是随后捡起木头,说明他并非早有预谋,只是一时性起冲动行事,为下文的懊恼埋下伏笔。而且这样随后一扔,很难将蛇打中,似乎还有弥补的余地。在英文原文里(I picked up a clumsy log),使用了移就(transferred epithet)的修辞手法。直译就是“我捡起一根笨拙的木头”,但木头不可能笨拙,实际上正常的语序是“我笨拙地捡起一根木头”。从这诗的很多译文来看,很多翻译家都没有准确地将其译出。
另外,如果我们从此诗的象征意义来看,特别是考虑到劳伦斯也是和谐的两性关系的鼓吹者,那么蛇也象征着人的欲望,而木头则象征着人的理智。欲望是人的本能,理智是社会教育和道德约束的结果。劳伦斯曾说:“我最大的宗教就是对血和肉体的信仰,我认为这些比思想更有智慧,我们脑子的思想有可能是错的,但血所感受的、所指示我们去做的,是永远不会错的。”劳伦斯直指本能的“血性意识”实际上与叔本华的“生命意志”、尼采的“权力意志”和柏格森的“生命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劳伦斯更被人认为是英国的尼采。他为了更加突出两性关系在人生中的决定作用,总是在作品中攻击西方工业文明,他把罪恶的渊薮和破坏两性关系的和谐的原因归结于现代社会的机械文明,从而批评西方文明的一切,包括宗教、教育、民主。
15
我想我没有砸中他,
但是,他留在洞外的后半身应声缩成一团,
像闪电般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就此不见踪影,
他已钻进了墙面上张着口的裂缝,
我带着迷恋凝视着黑洞,在这个酷热的宁静的中午。
尽管木头没有打中蛇,可那东西还是“抽搐了一下”,就好像被打中一样,这似乎是诗人的一种幻觉,是诗人本能的担忧。在诗人的眼中,蛇的那种流畅的动作,高贵典雅的气质一下子荡然无存,这都是他的过错。“像闪电般痛苦地抽搐了一下”这些词语带有一种痛苦的感觉。出人意料的袭击使蛇难以承受,蛇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就如同诗人的感受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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顿时我懊悔莫及,
我想到我的行动是多么粗暴,多么卑鄙!
我鄙视我自己,鄙视那可恶的人类教育的声音。诗人对此后悔不迭,他感到自己太卑鄙了,不像一个真正的人。他将这种行为归结为社会教育的毒害。社会教育想当然地认为蛇就是邪恶和危险的东西,诗人对所受的教育开始仇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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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想起了信天翁的故事。
我希望他能够回来,我的蛇呀。
劳伦斯在这里引用了柯尔律治的诗歌《古舟子吟》,老水手是长诗的主人公,也是人类的化身,他杀死一只带来好运的信天翁,而后遭到了一系列可怕的报应。这些报应使他认识到了自己的罪恶,上帝也就赦免了那个水手,使他得救。诗中写到:“是我弯弓一箭将信天翁射杀。……/我已犯下弥天大罪,会给人们带来灾祸:/我射杀了信天翁,结果就是巨浪滔天。”老水手认识到了可怕的后果,希望信天翁能死而复生。劳伦斯在这里想到了那只信天翁,表示他害怕他会遭到老水手同样的报应,因此,他希望蛇会回来再成为他的客人,以原谅他屈从人类教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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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又觉得他像一个皇帝,
像一个流放中的皇帝,废黜到了地狱,
但他一定会再次加冕晋封。
由于《圣经》里伊甸园里蛇的邪恶,所以许多人把蛇看作魔鬼的象征。劳伦斯在这方面完全不同于一般的观点。起先,他把蛇看作不速之客,而后又把蛇当人看待,不久又把它视为神,在这一节里,又把它提升到落难的皇帝的高度,而且相信“他一定会再次加冕晋封”。对劳伦斯来说,蛇是神圣的生物,是由于社会偏见废黜到了地狱的皇帝,但终究会得到他应有的地位和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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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失去了一次与人生的君主
交待的机会。
我请求上天的救赎,
因为自己的卑劣。
最后,诗人对他的行为深深忏悔而希望能得到救赎。在诗里,劳伦斯明白投掷木头的行为不仅卑劣愚蠢,而且是严重的罪孽,他会为自己的过失而受到上天的惩罚,他要赎回自己犯下的卑劣之罪。他在诗里引用了英国诗人梅瑞狄斯的诗歌《现代爱情》里的一句:“我们都是人生的君主,而人生是多么温馨。”梅瑞狄斯的现代诗歌在劳伦斯的心里占有很高的地位。梅瑞狄斯平等地看待人和其他生物,劳伦斯在其诗作《蛇》里也是如此。因此,他说蛇是“人生的君主”,他的卑劣行为使他错失了一次宝贵的金石之交。另外,他为什么说蛇是“人生的君主”?还可以从宗教的意味上来考虑,《旧约全书》也提到上帝是“人生的君主”,那么劳伦斯是不是说蛇就象征着上帝本身,就是耶稣基督?我们从《圣经》知道,耶稣基督死在十字架上,三天后复活而成了世界万物的统治者。如果劳伦斯把蛇看作耶稣基督,那与人们把蛇看作邪恶的观点就迥然不同,他在这里重新解释了蛇这一角色,将这一角色从《圣经》中解放了出来。这可能也是劳伦斯遭到当时世俗社会非议的原因之一。
劳伦斯是人与自然和谐的鼓吹者,他认为宇宙间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是美的、神圣的,宇宙万物不可分离,是一个有生命的统一体。他继承了华兹华斯、柯尔律治、爱默生和梭罗的泛神主义传统,即把神融化在自然之中。他在《启示录》里说:“我们和宇宙是一体。宇宙是我们作为它的部分的巨大生命体。……我们的生命就在于同周围活生生的环境建立一种统治关系。我‘拯救我的灵魂’是通过我和另一个人,我和其他人,我和一个国家,我和一个种族,我和动物,我和大树和花朵,我和地球,我和天空和太阳,我和月亮建立一种纯洁的关系。”但是现代文明破坏了人的本来面目,破坏了人与宇宙的和谐关系。人们所受的理性教育腐蚀了人的情感生活,对周围美丽的世界麻木不仁。因此,恢复人的非理性情感、恢复人的生命本体,对劳伦斯来说,是一种完美的理想,也就是他的名诗《蛇》所竭力宣扬的观点。
(责任编辑:水涓)
作者简介:朱谷强(1968- ),硕士研究生,广东韩山师范学院外语系讲师,主要研究英国文学和翻译实践。
参考文献:
[1]王佐良主编.《英国诗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
[2]朱通伯选编.《劳伦斯文论精选》[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3.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