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美丽与残缺
作者:郭江惠
不过,人文环境的影响又是两方面的:一方面善良的品性和浪漫的感情的滋养。“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交由神来裁决,阶级关系比较缓和,人们之间不分贫富,不讲地位,均友好相处,一切都那么寂静,所有的人每个日子都在这种不可形容的单纯寂寞里过去。” 牧歌式的环境使乡民都具有淳朴与和谐的特征,民风淳厚民心纯真,大多重义轻利,翠翠夭夭等女孩的善良纯厚,得益于这种风气的熏陶;同时,楚文化是不同于中原汉文化的极有特色的一种文化,在相对封闭的环境里,逐渐形成了浪漫飘逸的情感风格,男女之间表达爱情的方式和婚俗也与汉族迥异,他们有“车路”和“马路”两种方式,第一种是明媒正娶,第二种是以歌示爱,“抓出自己的心,放在爱人的面前,方法不是钱,不是貌,不是门第也不是假装的一切,而是真实热情的歌”,不会唱歌的男子是很自卑的,也很难打动女人的心,少女们的多情浪漫与这种风俗不无关系;另一方面,湘西的人文环境又是少女残破生命的制造者,湘西漫长的发展过程就是对汉文化的征服与反征服、同化与反同化的过程,使湘西文化形成了一种野蛮与淳朴交织、原始性与封建性错杂的奇特景观,呈现出稀有的复杂性与不协调性,如湘西的“放蛊”、“行巫”、“赶尸”、“落洞”、“沉潭”等风俗,“都是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的风俗。尤其进入二十世纪初,湘西一带表面上看原始民风犹存,乡村百姓纯朴的品性犹在,但实质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却有了重大变异,在汉统治者的高压政策下,汉族的一些观念风俗习惯等得以渗透,例如萧萧,那悲惨的命运源于封建制度,即童养媳就是用来传宗接代与充当劳动力的,这样的身份决定了她不再是自由自在的人,她的环境已经给她的一切活动钉好了框框,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做了不该做的事会有怎样的下场,能够刺激她长“疯”的因素都被她婆婆剪断;又如巧秀她以逃跑开始,以十几个人的流血丧命为结束,充分显示了封建意识对个人命运的极大影响。在这种人文环境下的女孩总是与幸福无缘,正如沈从文所言:“每天生命发展与变化,影响于黄毛丫头的较少,大多数却和成年前后的性青春期有关。或为传统压住,抗争无从,终于发疯自杀;或突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限制,独行其是,即必然是随人逃走。唯结果总不免依然在一悲剧性方式中收场。”
家庭环境一系列的少女形象美不胜收,但是,作者展示出的少女们家境却少了美的韵味:其一,父母的缺失(见前文)。这种缺失除了抹上悲剧的色彩之外还有什么用意呢?在反复思考后,才仿佛悟出一些道理:可以淡化甚至隔绝家庭对少女的影响,从而突出非家庭因素(即自然及风尚)的影响,使她们更多接近自然,才更有可能成为大自然的精灵,而非人工培育与后天教育的产物,例如三三的成长,作品中这样写道:“爸爸死去后,母亲做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热天坐到风凉处吹风,用包谷秆子作小笼,捉蝈蝈、纺织娘玩。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在火桶里拨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做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所有少女的家庭教育几乎为零,没有哪个监护人对她们讲怎样做人、怎样处世,一切都是顺其自然,加之她们又从未进过私塾或学堂,没有教科书要她们读,大脑中也就没有任何或封建或现代意识的灌输,所以尘世间的污浊丝毫没有污染她们,她们纯净的脱俗,美丽的超凡,染不上半点杂质,蒙不上一丝污垢,仿佛是神的使者,通体光亮通明;其二,家庭住所偏安一隅。少女们的家多在远离闹区的一个角落,给人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例如翠翠和爷爷住在溪边的白塔中,周围附近少有人家;三三家的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巧秀住的满家大院、阿黑家的三间平屋以及萧萧婆家的宅院更仿佛一座座沙漠孤堡或大海孤岛,是一种极其封闭的环境,弥漫着悲凉的味道。因此,可以说此等家庭环境,既制造了少女生命之美更制造了少女生命之残缺。
异性交往如果说自然与家庭环境铸造了湘西少女的身与心,培育了灵与性,那么是谁萌动了少女的情与爱呢?自然是那些湘西少年了,少年们从体格到精神都焕发出一股执着奔放的生命活力,神气飞扬,如吹唢呐的乡下人“二十岁的好后生,威风凛凛”;花狗“劳动力强,手脚勤快,又会玩会说”;“天保傩送两兄弟能驾船、能泅水、能走长路,结实如公牛,凡从小乡城里出身的年轻人所能够做的事,他们无一不作,作去无一不精”。尤其傩送“眉眼秀拔出群,一望而知其为人聪明而又富于感情”,堪称少年典范,人人景仰。他们有着自然之子的张力和激情,有着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他们用歌声、笛声、唢呐声催开了少女的情怀,成为少女之梦想最为重要的组成元素。但是,那些少年因个人禀性不同,对待爱的态度也不同,这不同的态度又成为制造少女情感残缺的罪魁祸首。例如花狗,是一个“个子大,胆量小的人”,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萧萧怀孕后他不知所措,只好脚地下抹油——溜了,他这一溜意味着萧萧无爱无梦日子的开始;又如傩送,虽然钟情于翠翠,但背负着对翠翠爷爷的误解,对大老天保死去的痛苦,置翠翠的思恋于不顾负气出走,“也许明天回来,也许永远不回来”,害得翠翠一人在渡口边无望地守望;夭夭的生活似乎比较平静,但她在城里读书的未婚夫很难说不受“新生活”影响,毁约离开她,因此她的命运中也有许多变数。沈从文曾说:“我觉得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是坏人,没有一个长得体面的人不懂爱情。一个娼妓,一个船上的摇船娘,也是一样的能够为男子牺牲、为情欲奋斗。比起所谓大家闺秀一样贞静可爱,倘若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一颗心,女人的心是在好机会下永远有向善倾向的。女人的坏处全是男子的责任、男子的自私,以及不称职才使女子成为社会上诅咒的东西。”这些女孩没有成为被“诅咒的东西”,却成为被怜悯被同情的对象,因为那些少年的自私、贪婪、不负责任、意气用事等给她们的命运造成了残缺,正是这些异性的介入给她们的生活与命运以极大的影响,既给了女孩美好的初恋,使生命之花绚烂芬芳,又是他们亲手毁掉这爱之花,留下恶之果让少女品尝,成为少女情感残缺悲剧的始作俑者。
总之,沈从文是一个很有特质的作家,湘西这块神奇的地方培育了他,他也用他那无比淳厚、自由的笔,把溢满了生命之美丽,纠缠着生命之残缺的神奇湘西展示给世人,成为湘西人民情绪的表达者,湘西世界的歌哭者,他又把湘西之美化为少女,因此,湘西少女是湘西特殊的环境和作家艺术追求的产物,缺少任何一方的存在,湘西少女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们“美与缺”的融合是一种悲情美,这种悲情美产生出更加迷醉的力量,这也正是湘西少女魅力之所在。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郭江惠,文学硕士,现为河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法经系讲师。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