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论《狂人日记》中的黑夜意象
作者:汲安庆
“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这简直就是默认了“从来如此”的合法性、合理性、合情性了。与生俱来的舐犊之情,亲子之爱,都在这静默中荡然无存了,而这种冷漠和麻木反过来又助长了吃人之风的盛行,或者说这本身就是一种变相的吃人,以自身的麻木和冷漠。封建礼教的残酷性到了何等触目惊心的程度!
说这种精神形态的吃人比自然形态的吃人更可怕,是因为它在你不知不觉的情况下,慢慢吞噬你的灵魂,使你的精神渐渐丧失生机,直至消失,一如心理学中“水煮青蛙”试验。将青蛙放进一锅开水中,它会闪电般跳出来;可是当将它置于一锅温水中,它则会舒舒服服地浮游。等到水温渐升,达到发烫的时候,它已经无力再奋起一跳。可是,吃人的礼教又不止是由温而烫的水,因为它还能一点一点地扩散,一代一代地遗传,从这个角度说,它又类似癌细胞和遗传基因,铲除它实在是很艰难!
可是,恐怖的还远不是如此。因为原本“各个分离”的“悲惨的弱者”一旦获得吃人的机会,竟然会空前的团结,这真是让人欲哭无泪,且毛骨悚然了!至于说给知县打枷过,给绅士掌过嘴,给衙役占了妻子,老子娘被债主逼死,这些屈辱都可以忘记,应当秉持的尊严也都可以不要,但是共同遵守的礼教规范不能违逆,譬如“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就不能等闲视之,不能以脚踹之。即使陈腐得发霉、发臭,也是国粹,是动弹不得的。谁怀疑,谁践踏,就要被孤立,被怒视,甚至被吃掉。哪怕你不是恶人,侵犯了古久,就可以给你套上恶人的罪名,被名正言顺、堂而皇之地吃掉。
这样,虚妄、荒诞、恶毒的封建文化的脓疮一下子被鲁迅挑开了!保守、屈从、虚伪、残酷等一系列的丑恶可以被宽容,但是进取、抗争、真诚、善良等一系列的美好却要被无情地封杀——且是一场群体对个体的声势浩大的却又是默默无声的围歼。
当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以后,海德格尔认为西方哲学由于遗忘了存在天命而进入形而上学的黑夜。在这个黑夜中,上帝和诸神已经逃遁,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已经分离,由此导致了现代社会的种种问题。这世界性的黑夜,西方先哲意识到了,鲁迅也敏锐地觉察到了。狂人生活的世界正是一个黑夜笼罩的世界,在那里,与上帝同在的神性和人性已经隐退,剩下的只有兽性、魔性的泛滥。
三
但是黑夜沉沉绝不是意味着没有希望的曙光!
在这充满压抑的黑夜中,狂人分明感到了食人者“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虽然黑暗使“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但是“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沉重是假的”,这无疑透露出旧时代腐朽、没落的信号——那沉重只是黎明到来前的垂死挣扎。
孤独攫住了狂人的心灵,却没有征服他的自信和勇气。面对众人的敌视,他能勇敢地“仍旧走我的路”;面对食人者的凶狠和伪善,他能“放声大笑起来”, “有的是义勇和正气”。甚至处于逆境中,他也能倔强地告诫食人者:“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这完全是一种高贵的俯视的气派,没有丝毫的怯懦和自卑。黑格尔在《美学》第一卷中说过:“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环境的互相冲突越多,矛盾的破坏力越大,而心灵越能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越能显出主体性格的深厚和坚强……因为在否定中保持住自己,才足以见出威力。”令人惊叹的是狂人虽然受到方方面面的孤立、敌视、嘲笑、压制,处在强大的压力之中,也产生了一定的矛盾而苦闷的心绪,如发现亲人吃人,自己也可能吃过人时,但这种矛盾和苦闷同他对历史和现实吃人的声讨,以及和思考怎样从吃人的境况中摆脱出来相比,便无足重轻了。没有一种无比坚定的信念,没有“深厚和坚强”的性格,根本无法支撑这种沉重的思索和顽强的反抗。
更为潇洒的是,狂人将自己的“疯话集”题名为《狂人日记》。他没有因为日记会成为“疯子”的证据而羞于示人,更没有因之而毁弃,而是完好保存,且题名纪念。这充分说明,在狂人的心目中,他完全是自拔于流俗,以“狂狷者”自居的,这和李白“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④的风格又有什么不同呢?
鲁迅发表《狂人日记》数月后在《我之节烈观》一文中更清楚地说:“人类眼前,早已闪出曙光。”因为作者憧憬的世界是一个真人的世界,而不是一个野兽的世界,那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所以借狂人的口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
这样,在黑夜意象的背后,还隐藏了一个让狂人挺起脊梁的“黎明”的意象。两个意象呼应着,对峙着,形成了一种张力。作者的绝望与希望、苦闷与乐观、弱小和强大、孤独和充实、坚忍和抗争、癫狂与理性,全部寄托其中了!
西方后期象征主义代表人物瓦莱里说:“诗是一种语言的艺术,某些文字的组合能够产生其他文字组合所无法产生的感情”⑤,这就是“诗情”……作为诗的艺术,就是用“语言手段”“引起类似的心情和人为地促进这种感情”⑥,也就是使“语言结构”与“诗情”达到一种默契与和谐。可以说,黑夜及其统摄下的其他意象是触动鲁迅进行艺术创作的原点,它们引起了作者类似的心情,并被巧妙地组合、促进后,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语言结构,成了作者“诗情”的栖居地,这种诗情反过来也触动了读者的“诗情”,还有对人性的哲思。这正是象征主义理论的另一位代表叶芝所崇尚的“理性的象征”——这种象征能“唤起观念,或混杂着感情的观念”,比“只唤起情感的那些象征”⑦(“感情的象征”)要高明。
无独有偶,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对此作出了与之本质上相似的论述:“凡人之心,无不有诗”,“诗不为诗人独有”,正因为如此,所以“诗人握拨一弹”,读者则“心弦立应”。
黑夜及其统摄下的其他意象正是作者激情弹拨的打动读者心弦的乐章!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汲安庆,福建厦门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2004级教育硕士。
①鲁迅:《致许寿裳(1918年8月20日)》,收入《鲁迅全集》,第11卷。
②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59页。
③鲁迅:《灯下漫笔》。
④李白:《庐山遥寄卢侍御虚舟》。
⑤瓦莱里:《诗与抽象思维》,见《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430页。
⑥瓦莱里:《纯诗》,见《法国作家论文学》,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117页。
⑦ 叶芝:《诗歌的象征主义》,见《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册),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5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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