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0期
论《狂人日记》中的黑夜意象
作者:汲安庆
关键词:黑夜 孤独 抗争
一
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共分十三个部分,除第四、第五部分写的是日间发生的事情以及狂人对该事的联想外,其余十一个部分均或显或隐地写到了黑夜。
这绝不是结构安排上的一种偶然的巧合,也不是简单地交代时间背景,而应该是鲁迅精心设置的一个意象。在这个黑夜意象中,喧嚣着封建礼教蚕食人心的凶残,涌动着狂人所代表的“五四”反封建先驱者的苦闷、孤独、呐喊和抗争,也凝聚着鲁迅对历史和现实的深度思索,对吃人礼教的诅咒,对冲破黑暗的可贵的努力。尤为可贵的是,黑夜意象还具有普泛化的意义,因为它还同时揭露了世界范围内的从人向野兽和工具异化的反文明、反人性的逆流。因此,黑夜意象所象征的内涵是极其丰富的。
黑夜意象可以说是对历史和现实的一种高度概括而又真实的写照。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处处吃人、人人吃人,已经“难见真的人”——见到的都是失却人性的“伪人”,披着人皮的野兽。我认识到吃人的野蛮,连虫子、猴子都不如,根本不想吃人,却可能也无意中吃了几片人肉,且是亲妹妹的肉,这种惨烈的现象不是充分证明了人类正被漫漫的黑夜所笼罩吗?
在《华盖集·忽然想到(三)》中鲁迅这样写道: “我觉得仿佛久没有所谓中华民国。”“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就受了奴隶的骗,变成他们的奴隶了。”本来让他怦然心动的辛亥革命却在随后翻云覆雨的政治黑潮中,似乎变成虚妄的徒劳无功的事情了。这怎能不让他感到一种大幻灭和大痛苦呢?以致钱玄同邀请鲁迅为当时的《新青年》撰稿时(也就是动笔创作《狂人日记》之前),他的心中仍然是一片黑暗。“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从昏睡入死灭,并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密不透风的黑暗的铁屋子和《狂人日记》中的黑夜构成了同质的意象,切实反映了鲁迅在民族灾难深重的历史时期内心深处清醒而忧郁的情绪。这是他个人的心理现实,也是觉醒了的反封建志士的心理写真。
在小说中,这种心理世界表面上是借狂人的联想、梦境以及他和别的人的对话呈现的,但这一切都被“黑夜”和与“黑夜”紧密相连的“幽人”这一原型意象所统摄着,形成一个意蕴浑然天成的有机整体。幽人的意象源自《易经·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贞吉”首先体现为一种对历史、社会、自我的清醒认知,认知越清醒,对世俗的污浊就越敏感,对纯洁人格的捍卫就越强烈。其次是在“世人皆醉”反衬下的巨大的孤独。因为见人所未见,行人所未行,所以常被周围的人目为“疯子”。没有了人作为交流对象,所以幽人通常只能和辽远的时空,广袤的自然,还有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进行对话。《狂人日记》中,“知道”、“想到”、“晓得”、 “纳罕”、“研究”、“懂得”、“ 静坐”、“ 走走”等语词可以说到处都是,它不时地提醒我们,狂人的清醒简直到了冷酷的程度,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至于孤独,则更加振聋发聩!赵贵翁、路人、小孩子、孩子的父母、古久先生、大哥、陈老五、二十左右的年轻人、甚至那条身怀敌意的狗……一个庞大的由千差万别的个体组成的社会群体,奇迹般结成了战时联盟,形成一种可怕的、顽固的势力(一如那个黑暗的铁屋子),目的只有一个:剿灭这个异类。更多的时候,我们看到狂人是在独语,静坐时,行路时,甚至做梦时,即使和大哥讲吃人的弊害,对着孩子,还有那个梦中年轻人发问时,我们也分明感到那其实也是狂人和自己孤独而纤敏的灵魂在对话。这不能不令人倍感心酸!
所不同的是,古代的幽人多是在沉思时空、宇宙、自身的命运,而狂人则是在探寻封建历史的本质,思索人性的劣根,构想民族的未来。
二
鲁迅曾经向挚友披露过创作《狂人日记》的动机:“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此成篇。此种发见,关系亦甚大,而知者尚寥寥也。”①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中对《狂人日记》的主题有更明确的说明:“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可见,这种弊害是从吃人为点切入并详加剖析的,而吃人这一重大主题又是通过一个亦疯亦狂者的观察和感悟所发现的。
但是,吃人的主题“提供的不是旧制度罪恶的一枝一节,而是一幅综合古往今来,囊括东西南北的总图”②。其抽象性极强,即使通过个体的“独观”、“独行”、“独感”联系现实和历史,加以展现,仍然有焊接的痕迹,或承载太重而显得“气喘吁吁”、“支离破碎”。然而这些隐患,在黑夜意象的统摄下,却得到了极其完满的解决。
这种展示首先表现在自然形态的吃人,这是可见的。原始时代,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奴隶时代,桀纣吃过人,齐桓公吃过人;封建时代直至民国时期,这种人性沦丧的恶习一直延续不断:徐锡麟刺杀安徽巡抚恩铭,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心肝被恩铭的卫队挖出炒食;狼子村的大恶人,心肝给挖了出来,用油煎炒了吃。吃人的猖狂由这“一斑”完全可以窥见“全貌”。何以吃人?理由很多,如泄愤、医病、壮胆,不一而足。对此,鲁迅曾在《灯下漫笔》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筵席。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从狼子村的命名,从对喜欢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的“海乙那”的描写,鲁迅对吃人现象的震惊、悲愤、鄙视已经力透纸背!
另一种则是精神形态的吃人,这不易发现,却真实而顽固地存在着。富贵的统治阶层,如赵贵翁、古久先生之流自不必说,令人不解的是和狂人“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处于平民阶层或市民阶层的人也要吃人,更不解的是大哥、母亲这样的亲人也参与了其中!可悲的是,他们吃人的同时,也难逃被吃的命运。于是形成了一种极其阴森的局面——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如何被吃,文中作了举重若轻,却又惊世骇俗的揭露。
“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他们是“子承父业”,一味盲从,童真、童趣、童情被吃掉了!可贵的独立性也被吃掉了!而吃者是他们的生身父母!
“‘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这是借欺凌弱者转嫁意识深处久积的屈辱,和鲁迅后来小说中嘲笑孔乙己、阿Q的庸众属于精神的兄弟。他们的乡情、爱心、公道也被吞吃一空,而吃者是他们看不见、抓不着的封建礼教。“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个分离,遂不能再感到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己有同时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③对“食人者”,英语中有一个专门的单词与之对应,叫“cannibal”,该词的另一个义项是“自食其类的野兽”。随着现代社会竞争的日益加剧,有人把经济领域中“拆东墙补西墙”,或侵吞别人的利益以满足自身的现象也称为“cannibal”。从这个角度说,熔铸鲁迅独特的生命体验的《狂人日记》,不仅揭露了中国封建礼教的残忍的本质,而且也揭露了世界范围内的这种从人向野兽和工具异化的反文明、反人性的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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