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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与挣扎
作者:关熔珍
关键词:阿申巴赫 多维人性 矛盾与挣扎 精神分析 文学欣赏
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对文学作品有不同的解读与欣赏。这一点在解读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马斯·曼(Paul Thomas Mann)(1875-1995)的《魂断威尼斯》中得到了充分的论证。有人论证其为同性恋文学的开山之作,有人认为这是文学互文性的典范之笔,也有人认为其为死亡主题文学的再现。而托马斯 ·曼本人也认为:“《魂断威尼斯》的确是名至实归的水晶多棱体;它是一个结构,一个映像,通过如此难以穷尽的回光返照的性质,从如此之多的切面放射出光芒,以致当它成形时,我自己也会被它弄得目眩神迷。”多元的作品自然相伴多元的解读和欣赏。笔者在阅读了其中文与英文版以及观看了电影版之后,更愿意把这部经典之作理解为对人性矛盾与挣扎的充分表现与揭露。而这样的理解和赏析并非是没有根据的。借助于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意识理论来解读,本文拟从三个阶段来对其进行解读。
一、人性的至善:阿申巴赫之“超我”表现
弗洛伊德认为人类的每一个行为表现都是意识的最终产物,而人的意识由“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组成。其中“本我”处在意识的最隐秘低层,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动物性最原始的本能冲动,特别是性冲动。它是混乱的、毫无理性的无意识或潜意识,遵循生物本能的“快乐原则”(pleasure principle )行事,盲目追求生理和心理上的满足。而处于心灵最上一层的是“超我”。“超我”能进行自我批评和道德控制,是符合社会规范和理想化了的“自我”。“超我”主要包含两个方面:一是人们通常所说的“良心”,代表着社会道德对个人的惩罚和规范作用;一是“理想自我”,确定为社会道德的标准规范。“超我”的主要职责是指导“自我”以道德良心自居,去限制、压抑“本我”的本能冲动,按“至善原则”(ideal principle)活动。“超我”代表着一个力求完善的维护者,追求至善方向。“自我”则是居于“本我”与“超我”之间的,“自我”既是“本我”分化出来受现实陶冶而渐识时务的一部分,又是“本我”与外部世界的联络者,同时又接受“超我”的指导控制而监管“本我”。“自我”根据周围环境的现实条件,依据理性或正确判断而调节“本我”与“超我”之间的矛盾,按“现实原则(reality principle)”行动,既要获得满足,又要避免痛苦。“本我”诱使“自我”满足它的欲望,“超我”约束“自我”压抑“本我”的欲望。意识三元的矛盾实际上就是人性的矛盾。
作品的第一个阶段主要是对阿申巴赫去威尼斯度假之前的故事进行描绘。作品一开始就交待了阿申巴赫的身份背景,“一个高级法官的儿子,他的祖先都是军官、法官、行政长官之流,这些人为君王和国家服务,过着严谨而相对简朴的生活”。父族方遗传下来的素质使他生性严谨、自律性强,有着顽强的意志和坚忍不拔的毅力,一心追求名誉,“能专门为一部作品常年呕心沥血,把自己最宝贵的时间一心一意地奉献给创作艺术”。可以“整整一个上午,为繁重的、绞脑汁的工作累得精疲力竭,这些工作一直需要他以缜密周到、深入细致和一丝不苟的精神从事”。之所以午睡、休息、散步,都是为了“更好的工作”。尽管繁重的工作让他“忙得喘不过气来,创作的责任感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他非常厌恶娱乐,以至于对外面的花花世界感不到任何兴趣”。他甚至一直认为,旅行不过是一种养生之道,一种有时不得不违背心愿去敷衍一下的事情。他的人生信条是“所有伟大的事物都是敢于藐视的,是在跟忧虑、痛苦、穷困、孤独、病弱、道德败坏、七情六欲以及各种各样的障碍作斗争而诞生出来的”。他的努力不懈,顽强拼搏,使他自己成了“所有那些辛勤工作、心力交瘁而仍能挺起腰板的人们的代言人,是现代一切有成就而道德高尚的人们的代言人——他们尽管病弱瘦削,财源匮乏,但还是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力和智能,设法使自己的业绩至少在一个时期内发射出异彩”。甚至成为青年学者们竞相学习的榜样,而他的一些著作更是被学校当局选载在规定的教材中作为学生学习的典范。
借助于弗洛伊德的意识理论不难发现,在这一阶段阿申巴赫人性意识中的“超我”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并达至极限。在“超我”监控指导之下,阿申巴赫工作第一,社会责任第一,而且工作缜密周到,深入细致和一丝不苟,即使身体瘠弱,也要坚持到底。在“超我”意识支配下“他已非常满足于那些不必远离自己天地的人们所能获得的世间各种见识……他艺术家的那种深恐大功不能告成……的忧虑已再不能轻易排除……他几乎只在家居所在的那个可爱的城市露面,足迹也不出他那座简陋的乡间别墅”。阿申巴赫言行举止完全按至善原则行事,“超我”限制和压制“本我”乃至于“自我”的欲望与享受,展现了多维人性不可调和的矛盾。
然而,另一方面,阿申巴赫又从母亲(乐队指挥的女儿)那里继承了艺术家的那种细腻情感、奔放激情和捉摸不定的个性。这样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意识一直被压制在最底层的无意识之中。这是一种溶入到骨血之中的本能冲动,它总是会蠢蠢欲动,欲挣脱“自我”的约束。正如弗洛伊德所指明的一样,“本能”总是在努力地诱惑着“自我”,使“自我”满足自己的原始本能欲望。“本我”总是在不经意之间悄然冒出来,所以“午饭以后,阿申巴赫又感到自己控制不住内心汹涌澎湃创作思潮的激荡或者说是思潮如涌;……想午睡一会以消除疲劳……想到外边去逛逛……以便晚上再能好好地工作一会”。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本我”表现为一种思潮翻涌,诱使“自我”觉察身体疲惫,需要休息,从而驱使阿申巴赫休息。“本我”努力寻求宣泄途径,随时准备破茧而出。所以,当阿申巴赫在散步时无意中看见一个带有几分异国情调的远方来客时,“本我”迅速被激发出来,对旅游的热望迅速占据了他的整个身心。阿申巴赫一下子看到了“热带地区烟雾弥漫天空下的一片沼泽,潮湿、丰饶而又阴森可怖。这里是一片荒原,布满了岛屿、沼泽和淤泥冲积的河道。……在竹林深处节节疤疤的树干中间,一只老虎蹲伏着,两眼闪闪发光”。阿申巴赫内心因恐惧和神秘的渴望而颤动。然而,“超我”意识排斥“本我”的欲望冲动,促使“自我”按“现实原则”行事,于是他摇摇头,认为那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是逃避现实的一种冲动,很快就用“理智和青年时代就养成的自制力压抑下去,内心恢复了平静”。“超我”和“本我”陷入了极度矛盾:“超我”使阿申巴赫眷恋他的工作,“本我”却让他觉得自己的作品“缺乏热情洋溢的特色”,“他害怕在乡间过夏,害怕在小屋子内单独与为他备伙食的女佣和侍候他的男仆在一起……又会把他团团围住,使他透不过气来”,他最终觉得“作一番旅行会叫他称心如意”。几经周折,阿申巴赫终于乘上了前往意大利的轮船。
二、人性的矛盾与挣扎:阿申巴赫之痛苦
第二个阶段是前往威尼斯到阿申巴赫欲逃离之间的这段时间。在这一阶段,人性中的“超我”与“本我”之间的矛盾与冲突达至高潮。阿申巴赫的身体一天天衰老、疲惫使威尼斯之行成为定局。虽然,在前往威尼斯之前“超我”意识还是使他为了工作安排耽搁了两个星期左右,并去了那个让他不快的小岛。这一波折恰恰是展现了“超我”与“本我”之间的那种拉锯战式的斗争矛盾模式:一个要工作,一个要享乐。即使是在前往威尼斯的途中,这种矛盾还是如影随形,拉扯着阿申巴赫在去与返之间。在轮船上,“超我”对周遭的事物排斥、厌恶,长着山羊胡子的售票船员,那个浑身假货的老“青年”,驼背船员,如棺木般刷成黑色的船身,死亡的联想等等,无一不质疑旅行决定的正确性。但登陆点建筑群的结构灿烂夺目,绚丽多彩,又让他遵循本能欲望的驱使继续前进。而美少年塔吉奥的出现,让他惊艳不已,“看得呆住了”。“本我”呼之欲出,披上了艺术创作灵感的外衣,表现为对美少年的欣赏是一种对美的艺术的欣赏。美少年渐渐吸引他的关注,在阿申巴赫看来,他是天使,美的化身,他脸色苍白,神态悠闲;一头蜜色的卷发,鼻子秀挺,而且有一张迷人的嘴,使工作狂的他“安闲地坐在低陷的安乐椅里,举目欣赏他眼前的美色”,使他见到美少年时“目不转睛”,距离远点时“感到遗憾”,身体疲惫,却情绪激动。“本我”渐渐诱使“自我”倾向自己,而“超我”缺乏“自我”的支持,渐趋弱势。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表明,“本我”是完全依循“快乐原则”行事,没有所谓的道德和社会规范可以约束本能的原始的欲望满足需要,它抗拒理智和良好的意志。而“超我”并没有完全屈服,依然以“自我理想”自律,并通过现实的触媒来促使遵循“现实原则”的“自我”理智和自控。“第二天天气看来并不怎么好。……阴云密布……海洋……没精打采,好像已萎缩了似的。……他似乎闻到咸水湖湖水腐臭的气息。”这一现实让他不自在,太阳穴隐隐胀痛,眼睑沉甸甸的,并萌生去意。然而,“本我”却因美少年而日趋强势。所以阿申巴赫会为发现塔吉奥没有来吃早餐时,而幻想他在睡懒觉,甚至为此流露微笑,并为他颂诗;在见到塔吉奥出现在餐厅时,阿申巴赫会欣喜若狂,甚至想“要不是大海和海滩在等着我,只要你在这儿耽多久,我也想在这儿耽多久”;在海滩上,阿申巴赫本想处理各种信札,但又觉得因此而错过欣赏美少年的机会是不值得的。他对美少年观察细致,几乎达到目不转睛的地步,塔吉奥的一举一动,都牵动阿申巴赫心底最深的那根弦,甚至塔吉奥的名字都让他喜爱不已,在心灵深处为他默默地唱着赞歌;当塔吉奥在海滩上休息时,他觉得自己仿若那个美少年的守护神。所有这一切会让他觉得自己应该在威尼斯多待一会,“哪里比得上这儿呢?”然而矛盾依然存在,“超我”在苦苦挣扎,提示“自我”要理智行事。所以,当阿申巴赫乘电梯回房时,看到镜子中头发花白、面容憔悴的自己时,他不禁又想起了“自己的名望,想起了街上有那么多的人认识他 ,尊敬地注视他……甚至想起了自己高贵的头衔”。这样的矛盾与挣扎使他一面觉得美少年笑起来美得无法形容,另一方面又因为发现他的牙齿问题断定美少年活得不长久而觉得心安理得。“超我”意识到美少年是“本我”出场的强烈诱因而对其加以排斥。因此,他独自去威尼斯观光时,那里的天气、气压、气味、油腥、烟雾、人群、乞丐无一不让他烦躁不安,心烦意乱。“他的眼睛不听使唤,胸口闷得发慌,好像发烧,一股血直往额角上冲。……他连呼吸也感到不舒畅。这一切让他充分了解现实:威尼斯不适合他的身体健康,硬是留在那里是不明智的。他迅速地作了离开的决定。然而,当一切安排妥当时,“本我”又让他质疑自己的匆匆决定是不是操之过急,让他甚至不顾礼仪而在公众场合斥责服务员,更让他情不自禁在塔吉奥面前“撅起嘴唇做出一副道别的姿态,甚至轻轻发出声来,还补充说一句‘上帝祝福你!’”真正离开时,他更是“闷闷不乐,思想负担很重,而且深为悔恨”, 甚至在看到渐渐逝去的威尼斯景色时,他的“胸口感到一阵绞痛”,曾经让他迫不及待离开威尼斯的那些腐臭的气味居然也让他依依不舍。到达火车站,他已经被悔意折磨得恍恍惚惚。最后,当他得知行李送错了地方,意识到自己不用离开时,“他欣喜若狂,兴奋得难以令人置信,胸口几乎感到一阵痉挛”。再见到塔吉奥时,“他只觉得热血沸腾,内心悲喜交集;他知道只是为了塔吉奥的缘故,才那么舍不得离开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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