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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著名女词人徐灿爱国词
作者:段继红
关键词:亡国之痛 爱国情怀 幽咽深隐
有清一代,女性文学之树枝叶繁茂,风姿摇曳,呈现了空前繁盛的态势,作家人数和创作的总量均大大超过了前代,胡文楷在《历代妇女著作考》中收录了历代有诗词成集的妇女共四千二百余人,题材上突破了惯常的春恨秋愁,融入了女性意识的觉醒,从社会边缘人的角度解析自然、社会以及人类命运,这就使得原本单薄孱弱的女性文学染上了理性思辨的色彩,从而显得格外丰富和凝重;诗歌的艺术风格也显示出绚丽多姿的面目,打破了男性垄断诗坛的局面,颠覆了男性抒写女性生活的“伪闺音”,以清新明丽的笔触,细腻缠绵的感受,抒发着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塑造出封建社会末期知识女性个性鲜明的群体形象。明末清初的女词人徐灿,就是其中一枝最芬芳的奇葩。
徐灿(1628-1680?),字湘,江苏吴县人,大学士陈之遴继室。家学渊源,其祖姑徐媛为一代才女,其父为光禄丞经史皆通,故而徐灿自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幼颖悟,通书史,识大体”①。徐灿工诗词,善画观音大士像,著有《拙政园诗集》二卷、《拙政园诗余》三卷。其词极受时人推重,陈维崧云其“才锋遒丽,生平著小词绝佳,盖南宋以来闺秀,一人而已”②;陈廷焯亦称之“闺秀工为词者,前则李易安,后则徐湘,明末叶小鸾,较胜于朱淑真,可为李、徐之亚”③。徐灿所作诗词颇丰,诗多于词,但艺术成就远不如词,这点陈之遴在《拙政园诗余》序中提及:“湘所为诗及长短句,多清新可颂——长短句愈于诗。”其《拙政园诗余》以小令、中调、长调划分为上、中、下三卷,其中虽多有传统春恨秋愁及思夫怀远之作,但因逢国破家亡,故多伤世感事之语,又寓沧桑之感,寄冰雪之思。徐灿晚年皈依佛门,扫除文字,不复作诗为词,这位集才情、气节与卓识于一身的一代词人,彻底勘破世情,于暮鼓晨钟、青灯古卷中,度过了寂寞的余生。
徐灿一生,可谓坎坷,由明入清,经历了天崩地坼、时代鼎革之变迁,又随着丈夫的宦海沉浮而经历了人情的冷暖,饱尝了生活的酸辛。其夫陈之遴为中丞之子,是个有才干并且有野心的人,迎降清廷之后,以词臣蹿居政地,机智敏练。对于丈夫出仕清廷,徐灿始终抱着难言的苦痛,一方面传统的妇德和对丈夫的挚爱使她不能又不忍与陈之遴据理力争,另一方面儒家重气节的精神和爱国的情怀又使她对丈夫的作为深感遗憾。陈之遴虽然青云直上,但一直受人弹劾,处于岌岌可危之境,卓有见识、对政治风云有着清醒认识的徐灿并不觉得意外,她曾经委婉地劝说陈之遴退隐山林,仿效隐居苏州天平山的才女徐淑及其丈夫范允临,但终究未果。于是,徐灿心头纠缠着亡国之痛、思乡之愁以及本应是丈夫所有的失节之愧和对丈夫前途的忧虑,真个是千愁百虑,纷至沓来。正如朱祖谋《望江南•杂题我朝诸名家词集后》对其所作的评述:“双飞翼,悔杀到瀛洲。词是易安人道韫,可堪伤逝又工愁。肠断塞垣秋。”④徐灿也多次在词中流露了自己的隐痛,如《风流子•同素庵感旧》:
只如昨日事,回头想,早已十经秋,向洗墨池边,装成书屋,蛮襌象管,别样风流。残红院,几番春欲去,却为个人留。宿雨低花,清风侧蝶。水晶帘卷,恰好梳头。西山依然在,知何意凭槛,怕举双眸。便把红襍酿酒,只动人愁。谢前度桃花,休开碧沼,旧时燕子,莫过朱楼。悔煞双飞燕新翼,误到瀛州。
意深词曲,欲以王谢荣衰的前朝往事惊醒当局之人,一“悔”一“误”,道出自陈之遴仕清以来激荡在徐灿内心无以言说的悔恨和难堪。虽身为闺中弱息,徐灿却有着明末清初爱国文人守气节重操守的冰霜之气、松柏之志,可谓深明大义、见识卓越,为清初名媛之典范。
昔时的闺秀词人,多半如王鹏运所说:“生长闺闱,内言不出,登临游观唱酬啸吟之乐,以发抒其才藻。”⑤徐灿的生活虽然也局限于深闺,但她一天也没有远离过政治的旋涡。明王朝的覆灭、清廷对抗清义士的残酷镇压、丈夫仕途的大起大落,都让她间接地感受到了时代风云的变幻无常,在她心中留下挥之不去的阴影。因而她的词中除了闺愁怀远之作,也有许多篇幅抒写时代的沧桑、山河的破碎和对故乡的思念,这是徐词最具光彩的部分,也是她特立于闺秀词人之上,受到时人称颂的重要原因。其中《踏莎行•初春》一词最为著名,写于明亡之际,寄托着女词人沉痛的亡国哀思:
芳草才芽,梨花未雨。春魂已作天涯絮。晶帘宛转为谁垂,金衣飞上樱桃树。故国茫茫,扁舟何许?夕阳一片江流去。碧云犹迭旧河山,月痕休到深深处。
明清交迭之时,士人的品格与气节受到了严峻的考验,有的人视死如归、气贯长虹,他们或战死沙场,或自沉于水,或绝食而亡,或隐逸草野,布衣终老;有的人则经不起清廷的威胁和利诱,纷纷剃发变服,成为新贵。徐灿耳濡目染,深受儒家重人格的思想熏陶和明耻守节之时代精神的影响,有着一颗充满忧患的爱国之心,其人格和气节,非功利心极重、媚事清廷的陈之遴所比。“夕阳一片江流去”,是女词人怀着无限眷恋和凄婉为故国唱出的挽歌,难怪谭献在评论这首词时感慨道:“兴亡之感,相国愧之。”⑥
经历过这样的沧桑巨变,徐灿常常流露出世事难料、人生如寄的感慨,她在《永遇乐•舟中感旧》中喟叹:
无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别。前度刘郎,重来江令,往事何堪说!逝水残阳,龙归剑杳,多少英雄泪血?千古恨、河山如许,豪华一瞬抛撇。白玉楼前,黄金台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杨,而今金尽,秾李还销歇。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垣悲咽。西山在,愁容惨黛,如共人凄切。
黍离之悲是徐灿一直深藏于心的伤痛,一经触动,便椎心泣血,“往事何堪说”,是她欲说还休的遗憾和悲凉,明王朝已成逝水残阳,抗清义士的丹心碧血也空自抛洒,只留下千古遗恨。物是人非而江山依旧,女词人忍不住唏嘘感慨,发出“世事流云,人生飞絮,都付断垣悲咽”的苍凉之声。亡国之恨和人生如梦的感慨交织在一起,令女词人心中充满无限怅恨。《满江红》和《永遇乐》的词牌常用于表现豪放激越的情感,徐灿一向温柔敦厚、词风醇雅,如此悲慨激烈之声实属少见,严迪昌曾说“徐灿运笔阔大处不逊男子”⑦,此为胸中郁气堆积日久,不能不发之故。但却不是江河飞瀑,一泻千里,往往中途受阻,激溅起巨大的浪花之后又回旋成涡流,即谭献所谓“外似悲壮,中实凄咽,欲言未言”⑧。
从《拙政园诗余》中大量的闺怨和怀远词中可以窥见徐灿传统才女式的多愁善感,如果生活在承平年代,徐灿词也许会按照闺怨相思的方向一路走去,最多再加上乡关之思。如果是这样,她的词很可能湮没在众多的闺媛之作中。然而改朝换代的雷霆和生活中的种种巨变,将徐灿从深宅大院中颠簸而出,推到了政治的风口浪尖上,虽然这些苦难就她的个体生命而言是一个大悲剧,但却由此成就了徐词,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让其从传统闺媛词作中脱颖而出,具有了不朽的光彩。
徐灿词无论在境界和意蕴上均为女中楚翘,对此人们多有肯定,周铭云:“湘苹夫人善属文,兼精书画,诗余乃得北宋风格,绝去纤佻之习”⑨;徐乃昌云:“其冠冕处,即李易安亦当避席,不独为本朝第一”⑩;谭莹云:“起居八座也伶俜,出塞能还绣佛灵;文似易安人道韫,教谁不服到心形”{11};陈之遴亦在《拙政园诗余》序中提到:“香长短句,得温柔敦厚之意,佳者追送诸家,次亦楚楚无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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