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琴边笑倚鬓双青 跌宕风流总性灵

作者:杨 帆




  更可贵的是,芸的“深于情”不仅是对人,对自然万物,一花一木、一虫一石她亦满怀爱心。“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用在芸身上贴切至极。在她眼中,花草树木、虫鱼鸟兽都有自己的生命。丈夫植的盆景,她“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杀一虫还惴惴不安,恐“作俑罪过”。王二姑折花,芸叱其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读到这里,你不得不被这个女子身上所流露出的“深于情”所感动。
  
  三
  美学家宗白华先生在谈到魏晋时代人的情感之美时说:“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③这段话亦可谓是对芸的审美化、艺术化的生活态度的最好注解。正因为芸的“深于情”,她才善于从平凡的生活中发现艺术、发现美。芸仿佛天生就具有艺术家的慧心与慧眼,一花一草,一山一水,乃至凡俗生活小事,无不纳入其审美范畴之内,并赋予它们独特的审美价值。
  七月望“鬼节”夫妻对月小酌,下面是二人品论芸鬓边所簪之茉莉的一段话:
  
  “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芸喜食乳腐、卤瓜等气味浓烈之食,丈夫戏称其为狗,芸对曰:
  
  “……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
  
  这两段文字中,芸的话颇有魏晋人妙语雅言之趣,尤其是论食卤瓜之言,不由让人想起《世说新语》中顾恺之吃甘蔗之事。
  
  顾长康(顾恺之)啖甘蔗,先食尾。问所以,云:“渐至佳境。
  ——《排调》五十九
  
  倘若芸也生于魏晋,说不定此言亦被载入此书。
  其实这些都是世俗日常生活小事。但芸却和顾恺之一样都善于自我消解苦痛人生,在平淡生活中化俗为雅,营造出审美的艺术境界。如林语堂先生所言:“我想这对伉俪的生活是最悲惨而同时是最活泼快乐的生活——那种善处忧患的活泼快乐。”
  我想,读《浮生六记》,最让人神往的恐怕是写夫妻二人消夏时芸说的那段话:
  
  “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这如梦幻般的田园欢乐图,是对身居钢筋水泥森林、行走于红尘中的现代人永恒的诱惑。
  芸的审美化、艺术化的生活态度使夫妻困顿潦倒的生活笼上一层梦幻般的轻雾,遮盖了现实的痛苦,暂时忘却尘世的烦恼与平庸,使他们的精神得到愉悦与放松。我们有什么理由否认这个女子不是一位真正的诗人与哲学家呢?
  简而言之,芸这三个方面的形象蕴涵是对“真”、“善”、“美”的追求与体现。它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当时文人的思想从传统的思维方式向个人主义、个性解放方向发展的历史潮流。
  
  四
  俞平伯先生曾评论《浮生六记》说:“此记所录所载,妙肖不足奇,奇在全不着力而得妙肖;韶秀不足异,异在韶秀以外似无物。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的痕迹。”④沈复以一支情思妙笔,向读者展示了爱妻芸的美丽形象。她仿佛一块嵌在水晶中的美玉,润洁秀雅,玲珑剔透。
  但是,美的事物都是脆弱易逝的。揭开诗情生活的面纱,芸的一生其实是很不幸的。她跟着丈夫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又不为翁姑所喜,几次被赶出家门不得不寄人篱下,最后在异乡病逝。探索其悲剧性,我们会发现《浮生六记》具有诸如《西厢记》《牡丹亭》等戏剧相同的反封建意义。
  芸悲剧命运的根源有两个方面的原因:其一是她对个性自由、解放的追求与封建家长制之间的矛盾造成的。传统封建社会对妇女的要求是“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芸却“独抒性灵”,追求个性自由,这与当时严厉的家长制之间必然会发生矛盾。夫妇二人每次想外出游历时,芸总是担心被“堂上所责”,而不得不想尽办法隐瞒,或女扮男装或托言归宁才能溜出闺门。但是矛盾终究不可避免,芸还是被家翁叱责“悖谬至极”、“不守闺训”,并冤其“结盟娼妓”。在这激烈的矛盾中,试想一个弱女子何以承受如此重压?来自封建家长的逼迫,致使芸“头眩怔忡,诸症毕备”,病入膏肓,无医可治而含悲去世。另一个原因是芸内在的性格因素。她天真、单纯,在家翁不加调查便冤枉她“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不屑代笔”,“不守闺训,结盟娼妓”时,芸竟不加任何辩解,还安慰丈夫说“宁受责于翁,不失欢于姑也”。这其中固有其委曲求全之意,但她没想到以这种天真单纯的性格在那样一个人情冷漠、关系复杂、尔虞我诈、相互倾轧的大家庭中生存是多么危险和孤立。
  芸性格中的“深于情”既造就了她的艺术化生活,又是其悲剧命运的另一种根源。因为太过深情,不愿影响家庭和睦,她夹在翁与姑的责难之间左右为难;因为太过深情,竟因憨园之事染病而死。芸在被迫离家与女儿青君告别之时含泪嘱其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颠沛。……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她也认为造成自己命运多舛的根源是“情痴”二字,并嘱咐女儿不要再走与她相同的人生道路。人常言“情深不寿”,当真如此吗?
  
  余 论
  每读完一遍《浮生六记》,合上书,想起那个叫芸的美丽女子和她的悲剧命运,我心中便会涌起淡淡的忧伤与惆怅。也许海涅的一首诗最能代表这种心情:
  
  你好像一朵花,
  这样温情,美丽,纯洁;
  我凝视着你,我的心中
  不由涌起一阵悲切。
  
  我觉得,我仿佛应该
  用手按住你的头顶,
  祷告天主,永远保你
  这样纯洁、美丽、温情。
  
  芸去世已有二百多年了。经历长长的岁月时空,她的形象依然那么鲜活、美丽。走在洒满阳光的马路上,呼吸着自由而新鲜的空气,看着从身边飘过的洋溢着现代青春气息的女孩,不知她们知不知道二百多年以前有一个叫芸的性灵女子,也不知道芸是否能在另一个世间微笑着看到今天的这一切。我惟有默默祈祷,希望在这自由的天空下,我们能多一些心灵的纯净与善良,用爱与美把这个春天点缀得更加灿烂。
  (责任编辑:古卫红 )
  
  作者简介:杨帆,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2004级高师硕士班古代文学专业学生。
  ① 林语堂.生活的艺术[M].华艺出版社,2001.
  ② 王永波,黄芸珠.论《浮生六记》陈芸形象的文化底蕴[J].荆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第18卷第5期,2003.9.
  ③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④ 俞平伯:俞平伯散文杂论编[C],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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