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月色式苍凉 宿命式荒凉

作者:杨友娥




  摘 要:月亮,是张爱玲在《金锁记》中反复出现的艺术意象。月色,在张爱玲的笔下,没有被营造成一片温馨与柔和的氛围,只有彻底的阴暗、残缺与苍凉。正如《金锁记》中女性人物的轮回命运,这就是宿命。
  关键词:月亮 《金锁记》 意象 女性 宿命
  在中国传统文人眼中和笔下,月亮一直代表着他们悲哀苍凉的情绪,借酒浇愁的无奈是在月色下,离情别恨的惆怅也是在月色下。似乎只有在发着白色冷光的月色下,人们才能尽情地演绎着人生的变化无常、悲欢离合。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张爱玲,伴随着巨大的民族危机感,以及自己的特定出身与独特经历,更是对这寒冷的、伤感的而又挂着冷笑的月亮情有独钟。可以说,张爱玲的重要作品里或多或少地都描写过月亮,她笔下的月亮,又跟女人的命运息息相关,女人在张爱玲的小说里跳着一个人的双面舞,在孤寂的角落幽幽地唱一出一出的独角戏。而被夏志清先生曾大加赞赏的《金锁记》这篇中部小说,就有九处写到月亮,其中几处所描写的月亮意象把故事中女性悲剧命运的深刻性推至顶峰。本文尝试谈论这部“最伟大的中篇小说”(夏志清)里月亮意象与作品中女性人物命运的关系。
  
  一、曹七巧——玻璃匣子里的蝴蝶标本
  
  著名美国意象主义诗人庞德说过:“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按:亦译“情结”)。”这个定义包含着意象结构的内外两个层面,内层是“意”,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是张爱玲主体理性与感情的复合,外层则是“象”,是一种形象的“呈现”。毫无疑问,张爱玲小说中的月亮,不仅是作为一道忧伤的风景静立在上空让读者为之感叹,更重要的是她把月亮作为对女性命运的最好诠释。美国学者M•艾瑟•哈婷在她的《月亮神话——女性的神话》中说道:“首先被当作丰产的感应物,后来则成为神的月亮,从古到今都被认为与女人有着特殊的关系。它是她们怀胎的力量源泉,是保护她们与她们极为相关的一切的女神。这种信仰相当广泛,几乎遍及全世界,并从遥远的古代一直存在到今天。”月亮是张爱玲意象世界中的一盏幽灯,昏暗而永不枯竭。在《金锁记》这部小说中,她有意识地给她小说中主人公取了与月亮有关的名字。关于七巧的名字,在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也就是在三少奶奶嫁到姜家的当晚,已由曹七巧身边的使唤丫头小双的口中说得非常明白。小双说“是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且神秘兮兮向三少奶奶的使唤丫头凤箫道出了七巧麻油铺出身的身份。七巧节也称之为乞巧节七夕或女儿节,在这天,不单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约会的佳期,也是凡间女儿们日盼夜盼乞求婚姻能巧配的日子。七夕的月亮,有织女和牛郎望穿秋水永恒的守候,有美丽的嫦娥和吴刚的故事传说,所以在女儿们的眼睛里是温情脉脉的,是她们憧憬自己未来的最好载体。然而生在多情七月里的七巧,就因为她出生在一个靠麻油铺生活的家,就因为父母的早故,兄嫂的贪婪,“下贱的根”就已经牢牢地“锁刻在她的掌心”。七巧,从未嫁时的要强、鲜辣活泼,到在姜家深宅大院终日守着骨痨丈夫后的“疯疯傻傻”,“没一点得人心的地方”,再到骨痨丈夫死后的尖刻、乖戾和变态这一个过程中,七巧偶尔也会回忆起在麻油铺做曹大姑娘时与屠夫朝禄的青梅竹马,然而这些记忆蒙灰了。在各种欲望撑着的姜家大宅里,她还是纯真地爱上了三少爷姜季泽,无奈这位总透着三分不耐烦的姜家三少爷虽喜拈花惹草,“玩尽管玩,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七巧自以为是的爱情欲望彻底灰飞烟灭之后,她活着的唯一支撑就只剩下了金钱欲望。十年之后,她如愿以偿,分到了家产,并戳穿了登门倾诉爱情的姜季泽的爱情骗局。在此时,金钱就是她唯一需要掌控的,这黄金的枷锁一套就是三十年,“三十年来她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用这黄金枷劈杀了自己的爱情,劈杀了自己的儿女,最终当岁月从她可以直推到腋下的手镯里溜走时,也劈杀了自己,成了彻底的“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
  七巧,这个名字与月亮有关的女人,以一个麻油铺人家女儿的身份一跃而进官宦世家,门不当户不对,已注定了她的宿命的悲剧。
  
  二、长安——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从待字闺中的鲜活的曹七巧,沦变为人人都往她“头上踩”的姜家大家族的牺牲品,如果说这是她“被食”的宿命,那么在她终于意识到金钱就是权势,紧紧地被黄金的枷锁套住之时,便是她向身边的人伸出魔掌之日。同样,张爱玲借助月亮这种形象的“呈现”,使曹七巧完成了由“被食”到“食人”再到“自食”的宿命三部曲。在故事的一开头张爱玲就以散文诗样的文字向读者展示了对月亮的描绘:“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年轻人眼里的月亮形状是铜钱大的,颜色是红黄色的,却又笼罩着一层迷蒙的灰,同时又有泪滴一样的咸与苦。这么一轮色味形俱全的月亮在年轻人的心里是伤感的、苍凉和怀旧的。这种伤感,这种苍凉,到底还是没能赶上三十年前的月亮,三十年前的月亮在老年人的记忆里是热闹却荒凉的,是浮华背后的眼睛,因此“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在这里,张爱玲尽管刻意以三十年的时间跨度使得读者在两代人之间展开充分的想象,她无非也就是为了阐明一个道理——“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对三十年前的月亮充满想象的年轻人也罢,对已经历过三十年前月亮的老人也罢,总的一个基调都是“凄凉”二字。这三十年的月亮已经作为一个永恒的存在,就像四季轮流更替一样获得了循环周期的意义。“它意味着相同的故事不会随着时间的发展而消失,反而会作为一种稳定的、恒久的人生状态存在,重演在每一代人身上,因此每个‘三十年’不过是一个重复。”宿命就是一种循环,它就像木马一样无休止地旋转,以宿命为起点最终又回归宿命,这是张爱玲赋予月亮意象的全部意义。《金锁记》上半部里的七巧如果说是令人倍感同情的“被食”者,那么下半部里的七巧则是彻头彻尾令人心寒令人恐惧的“食人”者。“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当自己抛弃了少女时期的情人朝禄而奔赴姜家大宅门“那没有生命的肉体”以后,当姜季泽虚伪而自私的爱情令曹七巧失望后,她把满腔的不平衡和怒火迁怒于她的儿女。她的女儿长安,这个名字与缺月有关的女人,注定了也是一个悲剧的先行者。她与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哥曹春熹是少年时代最好的伙伴,可被金钱掐紧了脖子的曹七巧,认定了天下的男人都是混蛋,认定了天下的男人都在算计着她的钱,就连她的亲侄子也不放过。此情此景,命运留给长安的就只有令她永远徜徉在回忆之中的“long long ago”了,“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这徐缓而忧伤的背景音乐在故事中出现了两次,一次是长安十四岁在曹七巧的羞辱下被迫退学时,作者借助月亮的“呈现”,“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缺月是张爱玲在长安世界里安置的意象,全景是一片灰蒙之色,一片朦胧之色。以景写情,眼前的景物是模糊的,灰暗的,自己的前程何尝又不是被母亲像控制着金钱一样疯狂地控制着呢?是的,曹七巧就从来没准备放过她。她又开始吹第二次“long long ago”了,这次是在她与童世舫分手后,作为与她“最初的爱也是最后的爱”的一次悼念。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制造疯狂世界的祸首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曹七巧!歇斯底里的曹七巧,在她还活着的时候,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给他人复制她命运的机会的。每个复制了她命运的人,才是一个真正的曹七巧,才可以永远顺应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轨迹,才可以重复她的命运。终于,曹七巧在赶跑了亲侄子曹春熹后,在逼迫女儿长安退学后,这种复制的机会终于得到了实现。长安“她渐渐放弃了一切上进的思想,安分守己起来。她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干涉家里的行政。她不时地跟母亲怄气,可是她的言谈举止越来越像她母亲了”。长安甚至跟她母亲一样开始吸鸦片——“谁都说她是活脱的一个七巧”。张爱玲设置这一情节,以月亮的“呈现”来完成她对于人生历史宿命式的叙事——无法逃避的宿命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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