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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朴园性格的精神分析美学视界——虐待症性格

作者:殷 杰




  周 萍:(求恕地)哦,爸爸!
  周朴园:(高声)跪下!周萍望蘩漪和周冲;蘩漪泪痕满面,周冲身体发抖。
  周朴园:叫你跪下![周萍正向下跪。
  蘩 漪:(望着周萍,不等周萍跪下,急促地)我喝,我现在喝!(拿碗,喝了两口,气得眼泪又涌出来,她望一望周朴园的峻厉的眼和苦恼着的周萍,咽下愤恨,一气喝下)哦……(哭着,向右边饭厅跑下)[半晌。
  这哪里是关心病人和让病人吃药?这简直是虐待狂的疯狂施虐。这一施虐过程既是对妻子的疯狂虐待和侮辱,也是对周家后代成长的严重阻碍和压抑,他把儿子们只当作工具,就像“陶器工手中的黏土一样”。弗洛姆说:“只有无助的人才会激起虐待者的虐待欲,他不会想去虐待强者。”⑩此时,在周朴园那病态的心里,以对这些软弱无助者的施虐而获得一种全能感和满足感,他认为他有控制这些在他看来是他的私有财产的绝对权威,这可以平衡他人性中的无能感:既可消解他曾经遭受家族父权和专制文化虐待的痛苦,又可缓解当前受高于他的力量的虐待而产生的受虐感。因为虐待性的人又是屈服者,是懦夫,是受虐者。
  周朴园当着两个儿子和女仆四凤把他的虐待症病态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一强迫喝药的全过程,周朴园不但最终完全控制了蘩漪的行为,而且控制了在场的其他人,这种淫威使弱者都感到了恐惧,所以,周家的人无一不对这个暴君隐藏起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和日常行为。这一施虐过程后,周冲把本打算告诉父亲的“要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分送给”四凤的“新鲜的问题”憋了回去;周萍因为曾与蘩漪乱伦,当周朴园审问他最近在外的“鬼混”行为时,他误以为是乱伦丑行暴露,更是惊恐失措,语无伦次,几乎窒息。对于周冲的人道主义新思想,例如要给受伤工人抚恤金、平等待人、女子接受教育等,周朴园连讽刺带挖苦,遏制这种新思想在周家健康地生长,还说周冲这两年学得很像他母亲了,暗示周冲的思想和言行对父亲权威的反抗,因为在权威性格看来:不服从是最大的恶。
  4.周朴园独断专行,对家人毫无尊重之心,为了将家庭成员纳入“最圆满、最有秩序”的轨道,他说一不二,苛酷地要求每一个人服从他。任何东西如果不摆在固定的位置他都受不了,他一定把它们弄得秩序井然,这样他便控制了空间。例如家具必须是按他自己的意志摆放,别人动了不行,蘩漪感叹说:“什么事自然要依着他,他是什么都不肯将就的。”就连要搬迁新居这么大的事,蘩漪还是从仆人口中得知的,可见蘩漪只是周朴圆“圆满”、“体面”家庭的一件摆设品,一个必须有的可供控制的会喘气的物件而已。
  周朴园守时守到无理的程度,这样他便控制了时间。例如他离家两年刚从矿上回到家里,固然业务繁忙,但与家人谈话的时间限制得太死:“(看表)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人,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话说么?”而这十分钟内,逼迫蘩漪喝药就占了大半时间,当蘩漪喝完药哭着跑上楼后,他毫无怜悯之心,像个机器人似的说:“(看表)还有三分钟。(向周冲)你刚才说的事呢?”可怜的周冲早被他逼迫蘩漪喝药的淫威吓得大脑一片空白,哪里还敢说出把自己的学费分给四凤读书的事。
  5.对于不确定的、不能够预断的事物,周朴园觉得害怕。蘩漪的反抗行为令这个虐待狂和他的病态性格延伸物——大儿子周萍都感到震惊、恼怒、恐惧。因为虐待者“都是恐异症者、恐新症者——凡是异于自己的,都是新的,而凡是新的,就极其恐惧、猜疑与厌恶”紜{1}。由于蘩漪前后期性格的变化——由忍受虐待和压抑到奋起反抗,由一个十几年来“石头样的活死人”到当前“真真活着的女人”,心理上进入反抗期的蘩漪,与以往的她相比,不断表现出在言语和行为上的对于这个虐待者的反抗。周朴园对她的“新”、她的“异常”、她的“不可捉摸”感到害怕。他唯恐蘩漪把他的罪恶“底细”揭露出来,唯恐他的“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出现异常,就变本加厉地压抑蘩漪,把蘩漪当疯子对待,私自为蘩漪请神经病大夫,蘩漪拒不看病并反抗道:“哼,我假若是有病,也不是医生治得好的。”大笑而去,此时,周朴园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他喊道:“来人!”当全剧接近尾声时,蘩漪开始毫无恐惧地报复这个肆虐的活“阎王”时,这段生动的台词可以窥见周朴园此时虚弱、恐惧、猜疑、厌恶、无可奈何的复杂心理:
  周朴园:(更小心)你过来!(周萍走近,低声)告诉底下人,叫他们小心点,(烦恶地)我看她的病更重,刚才她一个人出去了。……嗯,(严重地)在外面淋了一夜雨,说话也非常奇怪,我怕这不是好现象。——(觉得恶兆来了似的)我老了,我愿意家里平平安安地……
  父子俩觉得她真是不好控制或者说对付,他们便开始用话语暗示她疯了,从心理学看来,语言具有极强的暗示作用。因为语言不仅仅是工具,更是思想和文化,是人的生存环境,是存在的家。在这种语言环境中蘩漪早已预感到自己在周家的悲惨结局:“最后铁链子锁着我,那我真成了疯子。”
  父子俩这一行为,心理原因也是复杂的:依周朴园的权威性格对于一个女性的要求,这个不听话的妻子是真的有精神病,他并不知道对妻子的变态压抑和窒息会导致什么后果;再者,正如蘩漪的感觉,是他害怕自己的底细被蘩漪当众说穿,那可是他这个伪君子受不了的,正像周萍为躲避她的追问,唯恐她当众暴露乱伦丑事,也学会了父亲的伎俩,用言语规训她是疯子。我们可以看到最后蘩漪当众把周萍和自己的乱伦关系说出来时,周萍就说蘩漪是“病了”,是在“发疯”,又要送她上楼,而蘩漪反抗说:“我没有病,我没有病,我神经上没有一点病,你们不要以为我说胡话。”“(激烈地)不要学你的父亲。没有疯——我真是没有疯!”她越是说出周家父子罪恶的事实真相,他们越是害怕她,越是说她是疯子。因此,第四幕矛盾冲突尖锐时出现与蘩漪有关的“疯”字多达十六次(不包括括号内的动作说明)。这样的真假难辨,是非颠倒的家庭,只能虚伪地活着,怎么能把真相说出来呢?说出来就是疯子。
  6.周朴园这么能控制别人,令人恐惧,但是,他却仍旧是一个没有人爱的,孤立的,担惊受怕的人;需要一种比他更高的力量,让他屈服。第四幕周朴园经历了白天许多意料不到的事情,到下半夜还无法入睡 ,家人都不在眼前,他感觉异常的寂寞和空洞。周冲回来时,他突兀地异于往常地慈爱地问周冲是否快活,又拉周冲的手,弄得周冲既尴尬又惊恐,觉得父亲今天有点奇怪,孩子与他的隔阂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只好失望地看着儿子下去,拿起侍萍的照片,寂寞地呆望着四周。此时,我们似乎瞥见了周朴园在序幕和尾声中那孤寂、忧郁的眼神。在周朴园看来,“天意”是一种高于一切的力量,是捉摸不定的,更不可预断的,是令这个想控制一切的虐待狂感到恐惧和屈服的。见到大儿子周萍时,周朴园萎缩地表示为人太冒险、太荒唐;他疲倦地、如释重负地希望今天不会再发生什么令他感到捉摸不定的事情,但是却不寒而栗地似有预兆地又恐惧起来。最终家庭悲剧就在这天发生了,丧失了三个年轻的生命!这却完全不在他的控制之下,这巨大的家庭悲剧使他幡然醒悟。在这巨大的灾难性的家庭悲剧面前,他屈服了,开始悔罪了,不那么狂妄和自以为是了,虐待欲望也随之“干缩”了。
  
  结 语
  
  从弗洛姆的精神分析美学视野看,周朴园的性格结构主要是一个虐待症的病态性格的典型形象(权威性格)。这种虐待症性格所表现出来的家长权威,要控制一切的激情和欲望,有意无意中抑制和破坏了个体生命的发展,但他却并不自知,他的本意也是想使自己的家庭成为“最圆满、最体面、最有秩序”的家庭,使自己的儿子成为最健全的子弟。但是其结果,使周家每个人正像蘩漪说的:“鬼里鬼气的”,在他背后,他的妻子儿子做着他最不愿意听到的有损他的“体面”家庭的丑事;在他面前,即使是日常的会话也要小心谨慎,提心吊胆。他什么都想控制,但最终他却什么也没控制得了,一切都朝着他不希望发生的方向发展:周萍与蘩漪暗地里发生乱伦之爱,辱了他“体面”的家庭,那是他所不知的;周萍又偷偷地与四凤相爱,不但与他年轻时同样的主仆相爱,而且更为严重的是犯了兄妹乱伦的禁忌,那是他始料不及的;侍萍的“死而复生”和突然而至,更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矿上带头罢工的鲁大海竟是他亲生的被遗弃的儿子,也是他没有料到的。这一切不正是对周朴园的至高无上、企图主宰一切、控制一切生命的虐待者命运的最大反讽吗?
  周朴园这种虐待性格的人,扼制了家人的人性,窒息了他们跳动的心灵,造成家庭气氛死气沉沉、冷若寒宫、森然如监狱;最终导致人际关系的恶化:猜疑欺瞒、嫌恶厌恨、冷若冰霜、咫尺天涯、矛盾重重、暗流汹涌。在这样的家庭里,虽然丰衣足食,生命却没有自由和欢愉,人格不能健康地发展,思想不能自由地成长,理想更得不到实现。在周公馆“瞒和骗”(鲁迅语)这一中国国民劣根性的形成实属必然,“诚与爱”(鲁迅语 )也必然远离了周公馆,那么,破败和毁灭的悲剧必然发生在周公馆。
  (责任编辑:赵红玉 )
  (文中着重号为笔者所加 )
  
  作者简介:殷杰( 1963- ),莱阳农学院副教授,青岛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研究生。
  ① 张法:《20世纪西方美学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7月版,第389页。
  ② 潘克明:《曹禺研究五十年》,天津教育出版社,1987年11月版,第16页。
  ③ 孙乃修:《曹禺戏剧艺术中的精神分析学视界》,中国社会科学期刊网,Http:∥dlib2.edu.cnki.net.
  ④ 弗洛姆著,孙依依译:《为自己的人》,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年11月版,第32页。
  ⑤ [美]埃里希•弗洛姆著,许合平,朱士群译:《对自由的恐惧》,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年12月版, 第100页。
  ⑥⑦⑩紜{1} E•弗洛姆著,孟禅森译:《人类的破坏性剖析》,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0年1月版,第351、353、353、355页。
  ⑧ 曹禺:《关于<雷雨>在苏联上演的通信》,见《曹禺戏剧集•论戏剧》,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5月版,第364页。
  ⑨ 曹禺:《雷雨》,见《曹禺戏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11月版,第35页。凡剧本内容皆引自此版本,不一一注明。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