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虚实相间的叙述方式
作者:朱 青
严歌苓那抽象化的方式,长于表现无形、无体、无声、无色的东西,即,没有外在形态的神韵、氛围、本质和规律。
严歌苓对表现神韵颇为擅长。《大陆妹》中,人们对某大陆妹最大的恭维是“你真不像个大陆妹”。她总是领情地笑一笑。但人们看出,“她没笑出多少快活”。笑是笑了,但笑容中没有多少快活。也就是说,不是由衷的笑,而是一种礼节性的笑,勉强做出的笑,心里却有一点儿苦涩。这种表里不一致,形式很复杂的面部表情,如果一笔一笔描画,一方一方拼凑,得到的面容必是支离破碎、气韵散失的。无法写出主宰人物的整一性的神韵。莫如现在这种表达方式,既简约,又委婉,还微妙,更传神。小说《黑影》,在写到名叫黑影的黑猫的目光时,这样说道:“(它)在窗台上看外面树枝上落的麻雀时,琥珀大眼里已充满嗜血的欲望。”这里,用逻辑性的语言,抽象化的方式,点出这猫心中的贪欲,让它在眼睛中昭然若揭。这目光对于读者来说,就有了动机,有了意向,就不是物理的光线,而成了富有表现力的神情,成了“眼神”。若不是这样简洁地点明,目光就是涣散的。描述性的词语再堆砌,也凝聚不出明确表意的光芒。《扶桑》中写道:“多尔西嫌恶地看着大勇热切谦恭的笑脸。”不写大勇的眼神多么卑微,笑纹怎样波动,表情如何热切。不写一切使这张脸形象化的东西。因为作者注重的不是“形”,而是“神”,是充盈于内而溢出于外的神韵。这里非常到位地写出了一个有心机、懂谋略的中国人,一个能屈能伸的中国人脸上的表情。大勇真是一个“热切谦恭”的人吗?显然不是。“热切谦恭”是做出的表情,是用来蒙人的。关键在于他知道什么时刻该做什么表情,而且能得心应手地做出来。这是一个多么圆滑、多么世故的人呀!这种神韵真是难以言表,绝不是形象化的描述能胜任的。如果用传统的手法,嗦嗦写一大篇话,也不及这寥寥几个字传神。严歌苓利用“抽象化”的优势,弥补了“形象化”的不足。
抽象的方式,不仅长于传达内在神韵,也适于表现外在氛围。在《初夏的卡通》中,露丝(一条狗的名字)闯进了“人与狗的上流社交圈”,主人远远地唤它,它“却不懂得这里气氛的势利与傲慢”。“气氛”是无形,甚至无影的东西,再“惟妙惟肖”的笔,也无法将之再现出来。作者就点出这气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内蕴,让读者自己去感受,去领会。长篇小说《人寰》中,有这样一句描写总体氛围的话:“人群静得惊心动魄。”那种紧张气氛——没有任何表面迹象的内在紧张——越静越紧张,像要爆炸了一样。这种状态,很难渲染出来,诉诸人们的感官,使人们仿佛能看到、听到、嗅到、触到。只有点出这种氛围的特征,使人们做出实质的把握,然后据此进行心灵体验。若不启动读者自身的心智能力,使其充分发挥,是无法达到最佳效果的。
严歌苓常用的那种概念性的语言,便于一语道破事物的本质。表达起来,比修饰性语言有效得多,也便捷得多。《扶桑》中说阿丁靠精神上的折磨来驯马,他驯出的,都是“精神上最奴性的马”。作者没说那些马怎样温驯听话,怎样曲意逢迎,怎样摇尾乞怜。那都是外在现象,是会使读者迷失其中的琐碎细节。作者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这些马的本质——奴性。得知了它们的本性,自然会推测出本性导致的习性,设想出这类马俯首帖耳的种种表现。《少女小渔》中,有这样的说法:“他的吻也是长辈的。”作者在言说时,不是用描述性语言,刻画事物的形象;而是用概念性语言,对事物加以定性。读者会围绕定了性的事物,辐射状地生发出理解、想象、推理,会自发地进行各种心智活动。这里既然告诉我们,那吻“是长辈的”,读者会意识到:它亲热但不带欲念,时间适中而不是过长,无顾忌地拥抱却不搂得过紧…… 一切都是由本质决定的,无需将细节唠唠叨叨地全说出来,不说读者也能想见。严歌苓还常常用逻辑性的话语,表述事物的规律。也就是说,她的抽象化句式,不仅有判断,而且有推理。即,从概念出发,使思维逻辑化,从而演绎出一些规律,再用抽象句式表达出来。《扶桑》中就有这样的段落:“一个人十四岁时所具备的爱的能量该是多他成年的很多倍。多数人在十四岁的爱情被父母、被家庭、被自己扼杀后又被狠狠嘲笑了。假如人类把十四岁的爱当真,假如人类容忍十四岁的人去爱和实现爱,人类永远不会世故起来。”另一处,在谈到扶桑对少年克里斯那母爱式的感情时,又这样说:“只有母性有这样深厚的宽恕和满足。”我们看到,前一句是从克里斯对扶桑的爱引发的,可已不单指克里斯这“十四岁的少年”。后一句,也不局限于扶桑对克里斯的感情,而是泛指所有的母爱了。在作品中,如果用的是描述性语言,针对的只会是独特的个体,是单一性的事物,无“规律”可言。而这里用的是抽象化语句。抽象化本身就是归纳概括的过程,是从许多现象中概括出共性的过程。因此,这类句式,成了对规律的说明。
不管神韵,还是氛围,以及本质、规律,都不是直观可见的实在之物。古人云:“绘雪者不能绘其清,绘月者不能绘其明,绘花者不能绘其馨,绘人者不能绘其情。以数者虚而不可以形求也。”这些“不可以形求”的事物,也就无法详尽描摹,以实写的方式表现。得靠作者留下空白,让读者以理解、想象进行填充。也就是说,靠虚写的方式表现。实写的那一点点,对读者进行点拨,为空白处的想象奠定了基调;空白处的想象,对实写处加以补充。虚实相间,相辅相成。显然,严歌苓继承了中国书画艺术中“计白当黑”的传统,有时“白”甚至远远大于“黑”——给读者留下的想象空间,远远大于写出的内容。正因如此,她的行文不板滞,颇有空灵之气。严歌苓的小说文本,是中国文化传统中“虚实相生”的美学主张的体现。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朱青,洛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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