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虚实相间的叙述方式

作者:朱 青




  严歌苓的小说,在叙述方式上,有自己的特点,那就是,她有时不借助形象思维,以形象化的方式陈述,而依靠抽象思维,实现抽象化的表达。也就是说,不是细细密密地描绘形象,而是将形象、将状态、将过程,浓缩出、抽象出精髓(神韵、本质、规律等),简洁地、扼要地点到为止。言简意赅,却又力透纸背。形象化的具体描述,如果算实写的话,那么抽象化的简略概括,可以说是虚写。严歌苓的小说文本,显露出虚实相间、虚实互补的特点。实写是一般小说的表述方式,我们就不多说了,我们侧重研究的,是她的虚写部分,也就是说,那些抽象化的叙述方式。
  严歌苓抽象化的表述,在她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不胜枚举。《扶桑》中,写妓女扶桑接客时听天由命的态度,这样说:“(她)敞开自己,给人去毁去践踏。”在这里,不揭示她的心情,不刻画她的表情,不描述她做的事情。总之,不用描述性的语言,塑造形象来感染读者,而用说明性的语言,抽象、概略地做出交代。《少女小渔》中,江伟和小渔跳舞时,“江伟的手在她腰上不老实了一下”。不写他的手究竟做了个什么冒犯女性的动作,只说它“不老实了一下”。即,不描摹外在动作,只用逻辑性语汇,点明内在意向。手的动作千奇百怪,作者只用定性的方式,说明它属于一种“不老实”。让读者依据这简略的提示,去生发想象。个人想出的具体动态,自然五花八门。可是这里的表述很活泛,不死性。不是凿实了去写一举一动。写全了,写透了,也就没有了想象的余地。《海那边》中这样写弱智者泡的笑:“泡是拿眼睛,其次是拿嘴唇、牙齿来笑。奇怪的是这笑并不难看,因为眼睛笑出来的笑远比皮肉来得深。”“拿眼睛笑”是什么样?“拿皮肉笑”又是什么样?作者并不描绘出笑容,不用语言画出笑的脸谱,让我们“直观地”看到。她只用逻辑性的语言——“远比……来得深”,引导读者的想象。读者在心中,复现深浅不等的种种笑容,使之形成对比。“深”“浅”等概念,是对整个状态的抽象表达,作者用这种抽象表达式,将翔实、繁琐的描写取而代之。
  严歌苓为何采用抽象化的表现手法?因为形象化的表现,常有缺陷,抽象化恰可用自己的优长,去弥补前者的短处。这种取长补短、扬长避短,在严歌苓的作品中俯拾皆是。《扶桑》里的主人公扶桑,当黑社会的人诬她为贼,而庇护者为她辩白时,她突然自己承认是贼,主动表示愿被抓走。于是,“人们把打闹纠缠静止在一个奇怪的姿势上”。由于惊愕,正在吵,正在骂,正在打的人们,都突然中止。由于太突然,每一个姿势都停在中途,来不及调整。所有姿势都奇形怪状。至于每个人是什么姿态,并不逐一交代。如果作者不厌其烦地,罗列每一种姿势,就太累赘,太琐碎,也无必要。《无非男女》中的大龄未婚女小品,诉苦说,得忍受父母的“哲理性牢骚”。父母为婚事的牢骚,要具体写,是写不尽的。因为它们虽有共性——都将絮絮叨叨的埋怨,拔高为“对人生形而上的感喟”,具体内容却大相径庭。每一种新情况,会引出一个新话头,会生发一串新抱怨。全写出来成了碎嘴婆子;只写一种又挂一漏万。莫如开启读者的思路,让读者自己去设想。自会五花八门,各得其所。这些都说明,抽象的表达,与形象的相比,有时可免于繁琐。
  正像严歌苓在《抢劫犯查理和我》中所说:“用语言形容感觉,像用笊篱舀汤,多半都是要漏掉”,用描述性语言去形容感觉,形容感情,形容心理,即,形容人的精神状态,大多会力不从心,文不逮意。用抽象出的逻辑性语言,则可补其不足。《无出路咖啡馆》中,这样说到流浪艺术家里昂:“他像是实在找不到能杀死安德烈的武器,但浑身灌满杀戮的激情。”“浑身灌满杀戮的激情”,这样一种精神状态,怎样有形地表现出来?怎样真切地传达给读者?这种纯粹内在的,难以把握、更难传达的东西,如果不是像作者这样点出,根本是混沌一片,无以名之。《扮演者》中,也有类似的表述方式:男演员钱克看着一个少女,心中漫溢诗情。作者这样说:“他心里充满一个字也没有的诗。”他心中那浪漫的情调,那美好的情愫,那澎湃的情感,没法实写出来。因为那是虚幻的,难以语词化的精神状态。作者就用简约凝练如诗词的语言,让读者凭自己的理解力,去进行内在体验——以移情的方式,体验人物的心理状态。
  抽象化的方法,还便于表现矛盾性的事物,因互相抵牾、莫衷一是而无法诉诸修饰性语言的事物。中篇小说《白蛇》,就以严歌苓本人独特的方式,写了人物矛盾性的表情:“他眼睛里的羞涩和他嘴角的轻侮在相互顶撞,相互背叛。”瞳仁黑黑的,向下顺着,显出羞涩的眼神;嘴角却露出一丝轻蔑的笑。这矛盾的表情怎样展露在、统一在同一张脸上?怎样在整张脸上逐步过渡?简直无法细细写出。作者却用逻辑性语汇,将神态的不和谐感、不统一感强调出来。《初夏的卡通》中,说到一个老女人,对自己做错事的狗说话的态度:“她用半是埋怨半是袒护的口气说”,“半是……,半是……”,这种两方颉颃,委决不下的语气,很难用详细描绘的方式,刻画出互相矛盾、彼此冲突的声音形象,却可用概念性的话语,对难以分辨的语调加以界定。使微妙的心绪,简约地流泻笔端;使读者能依据语调,准确把握人物心态。
  抽象化的方式,还可以表现形象化无能为力的综合性变化。综合性变化,是多变量互动的变化、协调的变化。多种因素同时变动,令人眼花缭乱,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严歌苓总能明智地改变表现方式。在《士兵与狗》中,她这样说到狗的面容:“在这时,它的脸复杂起来,像人了。”狗的脸整体地,五官配合着进行调度,最后调整得类似于人的面容。这综合性的变化太复杂了,若要具体描述,必然顾此失彼,或零散不全,无法整合出统一的效果。不如以抽象化的词汇(“复杂起来”),概括出狗脸的总体趋向。这样简练得多,也生动得多。
  对于严歌苓这种抽象句式的阅读,大大调动起了读者的主观能动性。如果读者只能被动地,逐句逐句地认读句子,就失去了活跃性、能动性,阅读的乐趣损失很多。严歌苓的句式,会有力地激发读者的想象力。作者不做穷形极相的描摹,而作鞭辟入里的概括。让读者凭概括出的特征、本质,生发出相关的想象。中篇小说《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有这样一句话:“男人戴副眼镜,笑着一个白净书生的笑。”并不直观地再现出,那男人怎样眯起眼睛,弯下眉毛,耸着鼻子,翘起嘴角。不用话语,描绘出一个富有实感的笑容。只点明那人的身份,说明这是一个“白净书生”的笑脸儿。“白净书生”会怎么笑?就得让颇有阅历的读者,自己去推想了。读者是见识过各式各样笑容的,而且很懂得,一个人的身份决定了他的音容笑貌;决定了音容笑貌的整体倾向性。当读者的想象力激活后,虽然作者只是“提了个头儿”,读者自己就能按生活的逻辑演绎下去。在逻辑线的远端,牵扯出一个文绉绉的微笑。
  想象的扩展和延伸,是读者协助作者完成形象的过程,是读者以自己的心智能力,参与文学创作的过程。《海那边》中,泡那傻子笑起来,“嘴又呲成了个牙膏广告”。这意思是说,泡像拍牙膏广告的人,嘴很彻底地咧开,牙很突出地呲出来。但作者不致力描绘面部形象,而是以“牙膏广告”做支点,使读者的想象,藉以腾跃起来,扩展开来,展出一个夸张卖力的表情。如果作者对于泡的面容,一个细部一个细部地写,只会得到拼图式的效果。谨毛而失貌,无法展现“牙膏广告”那种一体化、鲜活化的形象。
  调动读者的想象力,是最佳策略。因为想象能力几乎是无所不能的。《谁家有女初长成》中,有这样的句子:“(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她眼里有了种轻微的招惹,或说挑逗。”作者没有具体描绘,人物是怎样一种“招惹”的目光,怎样一种“挑逗”的眼神。她让读者自己去拟想,给读者留下了足够的思维空间。那“轻微的招惹”、“挑逗”,怎样通过眼波的流转传达出来?这“流转”如何微妙到难以名状?这是只能用想象能力去虚拟,无法靠语言能力去实写的。因为想象能力基本不受制约,且倏忽变化、无迹可寻;语言能力则需见诸一个个文字,一行行语句,常有“言不及义”的窘迫。比如那“招惹”、“挑逗”的眼神,不光难以具象化,更难以语词化。不要说想象能力为语言能力所不及,任何一种有形的表现能力(语言表现能力、绘画表现能力、雕塑表现能力、音乐表现能力),在想象这种“空想能力”面前,都只能望洋兴叹。正由于想象的效果,远胜过相对而言滞涩的笔,所以严歌苓有意以心力弥补笔力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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