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解析文学活动中的“猜测”力

作者:王念选




  古今中外,每个作家都毫无例外地力图在作品中打上自己的印记,彰显出自己对生活矿藏开掘的本领和才华。不同的是,这种本领和才华的差异,既体现在对生活矿藏的辨别力和开掘点上,也体现在对生活矿藏开掘的深度和表达功力上。看似寻常的题材,到了大手笔那里,却往往开掘出了新的意旨,新的境界,新的情趣,使人耳目一新,豁然开朗,如近芝兰,如饮琼醪,得到醇美的艺术享受。而在文学欣赏活动中,作品内在的某些因素总包含着一些不可思议的困惑,读者掩卷沉思,似懂非懂,才明却晦,进而被这种不可思议的因素逗引着、缠绕着,引发出多方向甚至放射性的联想遐思,从而得到审美享受。这种情况当然不会发生在面对一览无余、浅显直白的作品时,也不会发生在面对艰深晦涩、奇特怪异的作品时,而只能出现在欣赏意蕴深厚、格调清新、需经细品咀嚼、反刍消化之后方可心领神会、抚掌称叹的作品的审美过程中。
  高尔基在《谈谈我怎样学习写作》中高度评价歌德的《浮世德》“是艺术创作的最卓越的产物之一”,并以此为例,强调“艺术创作永远是一种‘虚构’,臆造,或者说得更正确一些,是一种‘臆测’,是思想在形象中的体现”。中国古典小说评点家毛宗岗说得更明确:“文章之妙,在于猜不着。……惟猜测不及,所以为妙。若观前事便知其有后事,则必非妙品,观前文便知其有后文,则必非妙文。”(《全图绣像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前总评 ) 高尔基所说的“臆测”,毛宗岗所说的“猜测”,都是指整体的艺术构思、情节布局、人物塑造等。真正具有“猜测”力的文学作品,总是韵味深厚,具有恒久生命力,不会因时光流逝而减弱其艺术光彩的优秀作品,总是让一代又一代不同民族、不同阶层的读者绵延不绝地进行“猜测”,产生遐思联想,获得审美享受的优秀作品。
  《红楼梦》第一回中曹雪芹意味深长地发出感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并一再声称自己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用“假语村言,敷演出来”《红楼梦》。显然,这二十个字并不标明曹雪芹对阅读者不信任,倒是它本身就是“猜测”力的艺术宣泄,它在提醒、警示阅读者理应努力去“解”小说的“其中味”。欣赏实践一再做出例证,愈是“猜测”力强烈、丰富、巨大的地方,恰恰正是《红楼梦》的“其中味”浓酽、厚重之处,往往形成亮点,爆出彩花,人物形象更趋立体化,音容笑貌跃然纸上,让读者借助“猜测”力去打开人物掩蔽的心灵,进入其灵魂境地探幽览胜,领略其奇情妙趣。例如,薛宝钗在大观园中扑捉玉色蝴蝶,却意外地听见小红和坠儿在滴翠亭内说的那些风流冤孽话儿,急需避嫌,可又躲闪不及,只好借口寻找林黛玉玩耍,故意走进滴翠亭“寻了一寻,抽身就走”,来了个“金蝉脱壳”,“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怎么样?”小红和坠儿不免担心害怕方才说的那些话被林姑娘听了走露出去,招灾惹祸。曹雪芹写到此处戛然止笔,而读者的思维却往往凝聚于此,向纵深延伸,不免对薛宝钗的思想、行为、情感、心态以及“金蝉脱壳”的信息反馈进行深入的思索和细微的追踪。脂砚斋在回末总评中批道:“池边戏蝶,偶而观兴亭外,急智脱壳,明写宝钗非拘拘然一迂夫子。”这一极富见地的评点,从塑造人物的角度指出了曹雪芹的艺术成就,使人们对薛宝钗的复杂性格加深了理解。因为“藏愚守拙”、“随分从时”、“不干己事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只是她性格中的一个主要方面,只是通常情况下留给人们的一个印象。而在特殊情况下,这种潜意识的流动,往往显露出人物性格中隐藏得很深的另一方面,揭示出人物心灵深处的奥秘。这种塑造人物的艺术创造,无形中增强了作品的“猜测”力。薛宝钗的表演,哪里有一点“愚”和“拙”!哪里是一位“拘拘然一迂夫子”!她聪颖睿智,机灵洒脱,从滴翠亭边有说有笑地“抽身走了”,以后的事态如何,她又“一问摇头三不知”了,苦果却留给别人吞咽。当事人小红和坠儿首当其冲,朝夕提心吊胆,四处忐忑不安,此时此刻正在潇湘馆里同宝哥哥聊天的林妹妹,又哪里知晓已经被卷入隐伏着风刀霜剑的漩涡之中。身居小说之外的读者,自然不可避免地对滴翠亭事件浮想联翩,“猜测”不已,究竟是薛宝钗在不得已之下迫于无奈激出的“急智”,才采取了防卫自身的“金蝉脱壳”?还是对林黛玉行施阴谋诡计、恶意中伤?抑或无心害人而在客观上起到了始料不及的负作用?这些问题恐怕连薛宝钗本人也难解释清楚。偿若曹雪芹直写或暗示薛宝钗“金蝉脱壳”的明确意图或行为目的,没有留下“猜测”的充分空间,那么,线索脉络或许会清晰而分明,人物性格也会单纯而明快,但是,读者掩卷之后则不会沉思,阅读之余则毫无回味。曹雪芹运用“猜测”手段,创造“猜测”环境和氛围,给读者提供并拓展了艺术思维空间,鼓动欣赏者展开联想和遐思去多角度地领略品评,激励欣赏者去把握情节的发展、意识和流向和人物的灵魂。这就是艺术“猜测”力的第一个特性——放射性。
  文学艺术的“猜测”力是潜在的、深藏的,而不是浅白的、直露的,从而表现出它的第二个特性——隐蔽性。刘勰曾说:“隐之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之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秘响傍通,伏采潜发,譬爻象之变互体,川渎之韫珠玉也。”刘勰所言的“隐秀”与“猜测”力不仅精神相近,而且艺术功能同样强调了自然天成,而非生硬做作。“或有晦塞为深,虽奥非隐;雕削取巧,虽美非秀矣。故自然会妙,譬卉木之耀英华;润色取美,譬缯帛之染朱绿。”文学作品的“猜测”力追求隐蔽、意境,甚至可意会而不可言传,方是心动神摇的理想境界。
  《儒林外史》同样是一部“猜测”力极强的名著。小说第六回描写到刁顽乡绅严贡生偶然身体不适,头晕恶心,在船上吃了几片云片糕,剩余的几片被掌舵的顺手拿去吃了。严贡生却因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讹诈掌舵的偷吃了他的名贵药品,寻衅闹事,生生赖掉了十二两船钱,离船上岸,扬长而去,镜头淡出。而小说的“猜测”力却发挥作用,读者脑海屏幕上的“猜测”却在开始:假如舵工不吃那几片剩下的云片糕,严贡生会寻什么借口,大闹船家,赖掉船钱?假如舵工吃时顺口问询一句,严贡生该如何表态?假如同意,而后还会找其他什么借口呢?假如严贡生当时在船上不是“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也许不会打开箱子取吃云片糕,那么则无从挑起事端。因此,严贡生头晕是真是假?是存心无事生非,耍刁使赖呢?还是船将到岸,萌生急智呢?……真乃玄妙莫测。难怪卧闲草堂巾箱本在“总评”中认为“则至今无有人能辨其真伪者”,以极力推崇这一富于“猜测”力的描写。读者对于缺乏“猜测”力的俗笔叙写会感到乏味,对于“猜测”力强的妙笔书写则会手不释卷,欲罢不能。因而,“俗笔”和“妙笔”的区别,常常表现在文学作品“猜测”力的有无与强弱,以及为读者留下欣赏品味、联想遐思的艺术空白的广度和深度。
  文学作品“猜测”力本身具有的第三个特性即疑惑性。作品的疑窦牵动着、引导着读者的智慧、情思,同时也发展着作品的外部情节结构和内部心理结构。尽管作品“猜测”力所潜藏的疑窦实际上很难找到具体的、明确的答案,甚至不需要殚精竭虑地去追索,但是人们的心智一旦被作品的“猜测”力所感染、牵动,便会固执地、自发地进行这种精神劳动和艺术再创造,为之耗精伤神而无怨无悔。毛宗岗说:“不大惊则不大喜,不大疑则不大快,不大危则不大慰。”(《全图绣像三国演义》第四十二回回前总评)文学作品“猜测”力生发出来的疑窦和难点,常常造成风起云涌、波澜迭起的跌宕迂回之势。读者又因“各以其情而自得”,获得不同的艺术感受,这种艺术感受甚至比作品本身所提供的意象更丰富和更深刻。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