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王家新后新时期诗作中的复调叙事

作者:徐依成




  当帕斯捷尔纳克被命运之手抛至俄罗斯的炼狱时,他以极其顽强的忍耐力和近乎苛刻的审判意识挥就了鸿篇巨制《日瓦戈医生》,因而荣膺一九五八年诺贝尔文学奖,也正是这项荣誉给其带来灭顶之灾,使其被迫放弃领奖,并在郁郁寡欢中度过了生命的最后两年。《日瓦戈医生》全景式地描绘出俄罗斯二十世纪上半叶——第一次世界大战、十月革命和卫国战争——的风雨征程,同时成功塑造了日瓦戈医生这个典型的俄罗斯知识分子形象。情感与革命的纠缠,生存与死亡的抉择从没有如此紧迫地要求他做出人生的掂量。从某种程度上说,日瓦戈医生的飘摇征程即帕斯捷尔纳克的人生印证。一九九〇年是帕斯捷尔纳克诞辰一百周年,同时,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当年为“帕斯捷尔纳克年”。这一年,王家新写出了个人里程碑式的作品《帕斯捷尔纳克》。彼时,中国文学界经历了理想主义幻灭后的喑哑阵痛期,精英文化意识走下神坛退居边缘地带,商品经济的大潮即将席卷而至,缪斯四面楚歌。
  “九十年代初在人们心灵上唤起了一种绝对的寂静和浑然无告,对此,任何来自写作的抵消都显得无足轻重,难以构成真正的对抗。”⑥王家新在上世纪的最后一个十年初体悟到了贫乏年代诗人何为的痛楚与焦虑,帕斯捷尔纳克的“承受”与“劫难”中的找寻使得“我在心中/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自己的土地!”(《帕斯捷尔纳克》)叙述者“我”洞见了受述者“你”的精神内核:“在我们的这种历史境遇中,承担本身即是自由。”⑦王家新一直在求索与历史要求相平衡的个人坐标,而与西方大师帕斯捷尔纳克的心灵沟通成了题中之旨。不同的国度,相异的时代,“你”“我”却遭遇相同的历史困境,既然“写作”与“生活”是永远无法兼得的愿景,唯一的救赎之路即“从深入的不懈的写作中,去找到那种奇迹般的复活的力量”⑧。“一个人只有在他听到并服从内在良知的召唤时才能成为一个诗人。”⑨在王家新的思维之域中,“作为诗人的写作”与“个人对历史的承担”是一脉相承的。王家新通过个人化的书写沉潜进生命的内宇宙,直抵沉痛的渊薮,质询、驳难,并以己之力承担起历史对个人的苦难。这是一种生命之重的承担,更是绝望下的自救之旅,最终应答的是一个时代的吁求。
  
  三、《回答》中的回答
  
  王家新在一九九八年三月号的大型文学期刊《莽原》上发表了个人诗歌生涯中的最长诗作《回答》。《回答》三百多行,开篇采用的是零聚焦的叙述者,置身于文本之外,对“她”的言行举止了如指掌。“勇敢的女人正在诞生,她就出现在这首诗里。/她讲了一个(中国)女人的故事,/她就在这种叙述中诞生。”继而,诗作中加入了第二人称“你”的视点,“你不得不再次回到过去,纵然一次次/你从那里疲惫而归”。毋庸置疑,“你”背后的叙述者为“我”,诗文在此又转入了描摹“我”的生活状态。此后,全知视角,第一人称内视角,第二人称视角交错复合使用,极大地拓展了文本的空间形式。从整体上来观照全诗,诗歌呈现的是主线副线并置的叙事模式:主线以日常化的场景向读者展示了“我”与“你”相识相爱相伴却无疾而终的短暂情感婚姻历程,副线则展示了“我”与知己弗兰达的相惜相知的情状。弗兰达是知书达理的歌者,更是“我”心灵的慰藉。
  “《回答》是诗人力图把几乎沦为一场喜剧的生活转化为现代悲剧的努力,是把无意义的、破碎的经验体验为一种命运降临时刻的命运感应力。”⑩同时,它“显示了一种生动的内心经验、一种激烈的心理过程对这个时代所具有的批判性”[11]。王家新以沉郁的笔触书写了个人婚姻生活的变故,然而它不仅仅只是一幅私密生活的全程展播图式,更重要的是它彰显了个人与历史时代相遇摩擦抵牾的情状。
  要回答一首诗,需要写出另一首,
  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
  回答一首诗竟需要动用整个一生,
  而你,一个从不那么勇敢的人,也必须
  在这种回答中经历你的死,你的再生。
  ……
  虽然伟大的史诗尚未产生,
  你却仿佛已远远走过了超过一生的历程
  ——《回答》
  朦胧诗的代表诗人江河和杨炼在文化寻根浪潮中曾经创作了大量佶屈聱牙晦涩堂奥的史诗,譬如《太阳和它的反光》《礼魂》《自在者说》。这些诗作从远古的神话传说中汲取灵感,在反现代性的路向上一意孤行。王家新以为“史诗的主角乃是一种沉淀的经验、一种漫长的个人经历和集体经历即‘历史’而非诗人自己,即使诗人自己出场,也是时间本身在通过他说话”[12]。在此,王家新廓清了史诗的所指内涵,它不是遥远记忆的刻意经营与凌空蹈虚的语汇堆砌,它凸显的历史与个人的互文张力,二者缺一不可。个人只有经历历史的磨砺兼具宏阔的视野才能穿透过往的谜障并付之诗文。尽管伟大的史诗尚未问世,但一生的历程却是造就史诗不可或缺的质素。
  我只是看到我所爱的人们,只需要一种措辞
  就把历史创造了出来。谁能正视自己
  而不是把他留给另一个鲁迅或陀思妥耶夫斯基
  去审判?“真实”?让我放弃。我看到的
  真实早已消失在时代的滔滔宏论中,
  人人都在“真实”的名义下为那荒谬的一切
  而战。我不再辩白。我也几乎不再关心
  自己是谁,而只是想说: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你的痛苦,你的生活,你的真实
  只是这部伟大传奇中的一个细节。
  ——《回答》
  王家新一直不懈地通过写作来锻造个人在时代中的印痕,同时,他以苦行僧式的律令进行严酷的自我审判和拷问。然而,周遭的人们正在逐步丧失判断真理的尺度,同时仅存的悲悯之心也渐趋淡漠。时代是相对于个人而言的,作为诗人,他不愿在喧嚣沉浮中随波逐流,有时宁愿以远离时代的方式来观望时代,以期牢牢立定自己。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徐依成(1982- ),浙江永嘉人,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04级研究生,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主要研究中国当代文学与文化。
  
  ①②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诗学与访谈》,钱中文主编,白春仁、顾亚铃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4页,第27页。
  ③杨义:《中国叙事学》,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91页。
  ④申丹:《对叙事视角分类的再认识》,《国外文学》,1994年第2期,第66页。
  ⑤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当代文学变革》,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155页。
  ⑥欧阳江河:《’89后国内诗歌写作:本土气质、中年特征与知识分子身份》,《南方诗志》1993(夏季号)。
  ⑦王家新:《阐释之外——当代诗学的一种话语分析》,《文学评论》,1997年第2期,第66页。
  ⑧⑨王家新:《回答普美子的二十五个诗学问题》,《诗探索》,2003年第1-2辑,第7页,第6页。
  ⑩[11] 耿占春:《没有故事的生活——从王家新的〈回答〉看当代诗学的叙事问题》,《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6期,第113页。
  [12] 王家新:《没有英雄的诗》,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1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