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试从太阳意象看艾青与屈原的契合与差异

作者:陈富志




  不仅如此,太阳除了隐含两位诗人的社会理想之外,更是诗人所追求的人格理想的象征。按照威尔特赖对于原型性象征特征的研究,他认为太阳由于其自身所蕴含的性质,因而它很自然地与人的品质心灵和人格有着象征隐喻性的关系,如“热情本来就是光的一个不可分割的属性”,“光有善的含义”[18]等等。因此,屈原与艾青在选择意象时,都赋予了太阳人格化的倾向,都把太阳作为一种理想人格的象征。屈原在作品中,一方面用香草美人比喻自己品格高尚和坚贞,一方面用太阳意象来表达他对理想人格的追求与向往。前者只要“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便把其美德展示于人,而后者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因此,屈原对太阳的追求,也可以说是对理想人格的追求。
  艾青对理想人格的追求,则是通过对太阳的颂扬、追求、最终同化的过程来完成的。“太阳啊,我们最大的光源……万物都对它表示景仰/因为它是永不消失的光”[19]。艾青赋予太阳火一样的热情和无限力量,“它以难以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树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带着狂歌奔向它去”,太阳以极其强大的威力摧毁一切旧势力,“于是我的心胸/被火焰之手撕开/陈腐的灵魂/搁弃在河畔/我乃有对于人类再生之确信”[20],甚至作者渴望如凤凰涅槃一样先死后生,以求人格的再造与重生。而“我是大火中的一点火星/趁生命之火没有熄灭/我投入火的队伍/光的队伍”[21]的自我归属感,无疑也是艾青对太阳人格化的详细阐释,是艾青人格理想的对象化。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不难看到,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太阳意象来表情达意,是诗人的人生价值取向、社会价值取向与历史进步的必然性的共同要求。但是,屈原和艾青在共同选择太阳意象契合的同时,也存在着应有的差异。
  首先是两人出生的家庭背景不一样,其内心对太阳的关系上就有着心理认同上的本质差异。屈原对太阳的颂扬、赞美是从家族的角度出发,借颂扬太阳来自诩出身的显耀,颂太阳是对家族肯定。屈原不仅仅是楚国贵族,更是太阳神的后裔。他在《离骚》开篇就自报家门,语气中充满自豪和夸耀:“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览揆余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则兮,字余曰灵均。”[22]对此,姜亮夫先生曾指出:“篇首标始祖,为上世神帝,楚为之后,则己即此神帝‘似续祖妣’,而‘康堙祀’之苗裔,则己即与高阳同性能之子孙。”[23]高阳,就是颛顼,近人有许多考证说明这一观点。例如,田昌五就认为,“颛顼就是高阳氏,也是崇拜太阳的部落”[24],就是说屈原的始祖与太阳有血脉之缘。远祖出于太阳,近亲没有异化。其父伯庸,言其“皇”以见其光明,何况伯庸本身又与太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萧兵认为,伯庸即是那个“居火正,甚有功,能光融天下”的“祝融”[25]。而祝融者,《白虎通义》释为“炎帝者,太阳也。其神祝融”。这些都说明,屈原是将自己视为具有太阳血脉的非凡人物,其对太阳的颂扬,也就是对自身家族的颂扬,借此来说明自己人格之伟大。屈原忠君爱国,却报国无门,只能长歌当哭。选择太阳意象,留意于太阳盘桓之地,就是对自身家族的肯定,借出身证明自己高洁的人格,绝不和小人同流合污。正是太阳所蕴涵的家族含义,导致太阳意象在屈原作品中缺乏丰富鲜艳的色彩及应有的气势张力,更没有与太阳相同蕴涵的系列意象作支撑,形不成太阳意象系列。
  而艾青则不同。艾青对太阳颂扬的同时,对自己的家族是一种否定态度。艾青在诗歌和文章中多次表明自己的出身,“我是地主的儿子/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后/我被生我的父母领回到自己的家里” [26];“我的保姆为了穷得不能生活的缘故,把自己刚生下来的一个女孩,投在尿桶里溺死,再拿乳液来喂养一个地主的儿子——我。……我觉得我的生命,是从另外一个生命那里抢夺来的。”[27]因而,自己的家族在艾青心中根本就引不起屈原式的自豪和炫耀。与之相反,自己的生命是“从另外一个生命那里夺来的”感觉,让艾青充满赎罪感,正是这种长久的赎罪情绪,使艾青对自己的家族持一种永久的否定态度和抵触情绪。艾青在《与青年诗人谈诗》一文中说,“我和家庭关系不好,还表现在从小不许我叫‘爸爸’,‘妈妈’,只许叫‘婶婶’,这些都刺激着我产生反对封建的意识和叛逆家庭的情绪”[28]。正是精神上父爱的缺失,才使艾青在心灵深处去追求精神上的“父亲”。因而,艾青对太阳的歌颂一方面是对家族的否定,一方面又是对精神上“父亲”的追求。他再三的批评自己的父亲,恰恰说明他在以另一种方式强烈地寻找着父爱的情感补偿。因而,太阳在这里又有精神上的“父亲”的作用。
  其次,屈原诗歌太阳意象的出现,多是借用神话原型来表达自己孤苦绝望之后的精神皈依,旨在通过想象和虚幻的神话原型来缓释自己的精神压力,为自己的痛苦寻找出路,使他能从黑暗中超越平凡的世俗。可以说,是神话原型的巨大力量,支撑着屈原在幻想之中从残酷的黑暗中超越出来,支撑着他的渴望与梦想,抚慰着他心灵的创伤。正如荣格所言,“一个用原始意象说话的人,是在同时用千万个人的声音说话。他把我们个人的命运转变为人类的共同命运,他在我们身上唤醒所有那些仁慈的力量。正是这些力量,保证了人类能够随时摆脱危难,度过漫漫长夜。”[29]
  艾青诗中的太阳意象和太阳意象系列,不存在任何神话原型的借鉴,完全是宇宙中的自然天体,只不过是赋予了太阳象征意义,是“把意识中显得很清楚的意义表现于一种相关的外在事物的形象,用不着让人猜测,只是通过比喻,使所表现的意义更加明晰,使人立即认识到它的真相”[30]。因而,从这个角度考虑,艾青的痛苦较屈原的轻。只有悲苦无依、近乎绝望的人才投身于神话原型和幻想之中。屈原用太阳意象是无意识状态下不自觉的一种行为,而艾青则是有意识地选择太阳意象并以太阳为中心,形成了系列光明意象,如火把、黎明、野火等,相关诗作如《太阳》、《黎明》、《向太阳》、《吹号者》、《旷野》、《黎明的通知》、《野火》、《给太阳》、《太阳的话》、《迎》、《东方是怎样红起来的》、《光的赞歌》等,这些都是以太阳为中心形成的光明意象系列,进而表现自己对光明的崇拜之情。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发现,艾青与屈原虽然不约而同地选择太阳入诗,但因时代、个人背景的不同,在契合的同时存在着差异。但无论存在着怎样的差异,只要诗人拥有一颗忧国忧民的赤子之心,都会突破时空的局限,吟咏出不朽的篇章。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陈富志,河南平顶山学院讲师、文学硕士。
  
  ①唐弢.《丁铃作品欣赏》之《新版序言》[M].第24页,1990年,广西教育出版社。
  ②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 [M].第4页 , 2002年,复旦大学出版社。
  ③[27]艾青.蝉之歌[M].第168页,第125页, 2003年,内蒙古人民出版社。
  ④洛克.人类理解论[M].关文运译,第353页, 1959年版,商务印书馆。
  ⑤萧兵.楚辞的文化破译 [M].第134页, 1991年版,湖北人民出版社。
  ⑥⑨⑩[11][14][15][16][17][19][20][21][26]艾青.艾青诗文名篇[M]. 第151-152页;第15页;第62-64 页;第144页;第143 页;第101页;第101页 ;第103页;第142页;第16页;第149-150;第10页,2003年,时代文艺出版社。
  ⑦⑧[12][13][22]屈原.楚辞[M].第39页;第1页;第1页;第1页; 2003年,吉林摄影出版社。
  [18]参见叶舒宪选编的《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1987年版。
  [23]姜亮夫.楚辞通故第2册[M].第366页,1985年版,齐鲁书社。
  [24]田昌五.古代社会形态[M].124页, 1979年,天津人民出版社。
  [25]萧兵.楚辞与神话[M].第 26 页,1987年版,江苏古籍出版社。
  [28]程光炜.艾青传[M].第19页, 1999年,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9]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三联书店,1987年11月版,第122页。
  [30]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商务印书馆,第144页, 198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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