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中国文学中的柳絮意象及其审美意蕴

作者:石志鸟




  先看柳絮的颜色。柳絮为素白之色,以白雪拟飞絮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这样的例子很多,如“叶似镜中眉,花如关外雪”(韦承庆《折杨柳》),“花明玉关雪,叶暖金窗烟”(李白《折杨柳》),“花今吹作蓬莱雪,曲旧得于关塞人”(梅尧臣《柳絮》)。以白雪拟飞絮虽然很恰当,但是用得多了就觉得淡而无味,不能引起新鲜的审美感受。白居易《柳絮》:“三月尽是头白日,与春老别更依依。凭莺为向杨花道,绊惹春风莫放归。”阳春二三月,柳絮漫天飞舞,落在人身上,把头发都染白了,柳絮是白色,又是暮春的标志,柳絮飘飞象征着春天的离去,年华的消逝,生命的衰老,所以诗人希望柳树上的黄莺给杨花捎信,让她把春风绊住不让春归。这里以柳絮之白比喻头发之白,别出心裁,不落窠臼。类似的还有雍裕之《柳絮》:“ 无风才到地,有风还满空。缘渠偏似雪,莫近鬓毛生。”人们常以霜雪喻白发,柳絮似雪,便以柳絮暗喻白发,虽然柳絮空中飞舞,轻盈可爱,但它使人想起人花白的头发,生命的衰老,所以人们还是不希望柳絮飞到自己头上来,同白居易《柳絮》有异曲同工之妙。张祜《杨花》:“散乱随风处处匀,庭前几日雪花新。无端惹著潘郎鬓,惊杀绿窗红粉人。”正因为柳絮为素白之色,落在人头上就像白发一样,柳絮落在美男子潘安的头上,使得喜欢潘安的女孩子们大吃一惊,还以为潘安一下子华发丛生呢。以柳絮喻白发突破了以白雪拟柳絮的窠臼,使人耳目一新,可谓形神兼备。另外,柳絮的素白之色还被赋予一定的人格象征意蕴。如吴融《杨花》:“不斗秾华不占红,自飞晴野雪氵蒙氵蒙 。百花长恨风吹落,唯有杨花独爱风。”如上所述,杨花是风媒花,靠风来传播花粉,繁育播种,所以没有鲜艳的色彩和诱人的芳香,这是杨花的生物种性特征,但吴融却赋予杨花一定的人格象征意义,认为杨花的素白之色是杨花不愿与众芳争奇斗艳的表现,众芳在风中纷纷凋零,杨花却在风中自由飞舞,杨花成了不同流俗、品行高洁之花卉。
  再看柳絮的姿态。柳絮微小繁多,暮春时节,其漫天飞舞的姿态常常会撩乱人的思绪,且柳絮的“絮”同思绪的“绪”谐音,更使人思绪万千。如刘禹锡 《柳花词三首》之一:“ 轻飞不假风,轻落不委地。撩乱舞晴空,发人无限思。”柳絮又是春天的象征,是引发春情的触媒,极易使人起相思之情,柳絮的繁多常用来比喻相思的绵密。相思而不得,极易引发春愁,柳絮又成了引愁之物,文学中常常以柳絮比喻闲愁,如贺铸《青玉案》:“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就是以具体的物象“满城风絮”比喻抽象的闲愁,以柳絮之繁多喻愁之多、愁之广。又如“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处寻”(冯延巳《鹊踏枝》), “闲愁多似杨花”(史达祖《西江月•闺思》),等等,都是以柳絮喻闲愁。
  
  三
  
  谢道韫以“柳絮因风起”比喻雪花为后人称道,反过来,以飞雪比柳絮同样恰到好处,所以被后人反复使用。以雪拟絮,主要侧重于形似。随着人们审美认识和艺术表现技巧的提高,对柳絮的吟咏不仅重其形似,还着意挖掘其神韵,正如邹祇谟《远志斋词衷》所说:“咏物固不可不似,尤忌刻意太似。取形不如取神,用事不若用意。”③
  一方面,柳絮的飘荡常用来象征人生的漂泊。柳絮随风飘荡,不知所处,有的落入水中,化为浮萍,随波逐流,不管是柳絮还是浮萍,都是无根之物,始终处在漂泊游荡之中,柳絮这种飘荡无依、不能自主的存在状态同人类漂泊不定、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生存状态很相似,所以常用柳絮象征漂泊不定的人生。这在诗词中多有体现。晚唐薛能《咏柳花》:“浮生失意频,起絮又飘沦。”以拟人的手法刻画了柳絮一生飘荡的不幸遭际。蜀中名妓薛涛《柳絮》:“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借柳絮抒发身世飘摇之感。我们知道,不管是以才艺事人的歌妓,还是以色事人的娼妓,她们都处在被侮辱被损害的地位,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很难爱人和被人爱,精神上没有归属感,随风飘荡的柳絮契合了她们的情感状态和生存状态。明于谦《杨花曲》:“垂杨飞白花,飘飘万里去。多情蜂蝶乱追随,不问依栖向何处。人生漂泊无定踪,一似杨花趁暖风。今朝马足西边去,明日车轮又向东。可怜不识归来路,一去江山千万重。杨花本是无情物,懊恼人生在客中。”(《忠肃集》卷十一)更是贴切地描写了杨花的飘荡同人生的漂泊之间异质同构的关系。
  另一方面,柳絮空中轻飘飞舞的姿态,经常同负面的道德人格象征相联系。对于女子而言,柳絮的轻飘极易让人想到女性的轻浮,柳絮则被贬为“风流之花”,水性杨花就是用来比喻行为放荡的女子;对于男子而言,柳絮的飞舞,极易让人想到小人的得意忘形和趋炎附势,故柳絮又被贬为“颠狂之花”。我们知道,孔子的“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开启了中国君子比德的传统,即把自然美同士人的人格操守相联系,认为花木的自然属性同士人的品格节操具有相对应的关系。时至宋代,由于封建道德意识的高涨和理学的兴起,文人士大夫更加注重理想道德人格的建构,对趋炎附势、轻狂放纵的小人极为不齿。君子比德意识也随之高涨,这种背景下产生了周敦颐《爱莲说》:“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体现在咏絮文学上,就是遗貌取神,侧重于对柳絮人格象征意义的抉发。柳絮随风飞舞、入水为萍、随波逐流的情态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水性杨花、朝秦暮楚的娼妓和趋炎附势、得意忘形的小人。
  柳絮施诸女子的负面道德评价至迟在晚唐就出现了。在晚唐齐己眼里,柳絮为风流之花,其《杨花》:“吟咏何洁白,根本属风流。向日还轻举,因风更自由。”柳絮表面上跟雪花很相似,有雪花的素白和漫天飞舞的美丽姿态,骨子里却没有雪花的高洁品格,本质上属于风流之花。入宋以来,柳絮的审美认识越来越倾向于对其花姿神韵的人格意义阐发,体现了审美主体的人格意趣,柳絮由于漫天飞舞的轻飘姿态被贬为“不是天生稳重花”。柳絮由最初的没有多少道德评价的思妇形象转化为具有强烈道德意味的“娼妓”,柳絮这一形象的转变多出现在春情闺怨词中。韩琦为三朝宰相,是儒家道统的典型代表,在韩琦的眼里,柳絮天生不是“稳重花”。看他的三首《柳絮》《柳絮二阕》其一:“惯恼东风不定家,高楼长陌奈无涯。一春情绪空撩乱,不是天生稳重花。”《柳絮二阕》其二:“絮雪纷纷不自持,乱愁萦困满春晖。有时穿入花枝过,无限蜂儿作队飞。”另外一首《柳絮》:“杨柳生花不恋枝,纷纷终日亦何依。聚来庭下为球辊,散向空中作雪飞。闲共落英浮远水,静和幽蝶舞斜晖。见君方惜春难住,忍纵轻狂搅扰归。”柳絮在空中随风飘荡,本来是被动的,在这里却变成搅扰春归、扰人思绪、轻狂放纵、招蜂引蝶的轻薄之花,道德评价意味颇为浓厚。这样的例子很多,如“堪笑杨花太轻薄”(宋曹勋《题泉州延福寺壁》),“轻薄杨花芳草岸”(宋吴锡畴《晚春》),“莫怨身轻薄,前生是柳花”(元宋无《萍》),等等,都认为杨花是轻薄之花。
  柳絮施诸男子的负面道德评价要早一些,从杜甫就开始了。杜甫《绝句漫兴》:“颠狂柳絮随风去,轻薄桃花逐水流。”在这里,柳絮同桃花一样为轻薄之花,颠狂嚣张,得意忘形。杜甫还有“不分桃花红胜锦,生憎柳絮白于绵”(《送路六侍御入朝》,柳絮虽比绵白,却没有绵实用,华而不实。另有李绅的 “愁见花狂飞不定,还同轻薄五陵儿”(《杨柳》),这里柳絮又是轻薄之人的象征。宋代对柳絮的负面道德评价,主要是延续了杜甫所挖掘的柳絮“颠狂”的一面,如“桃花轻薄柳花狂”(宋陆游《春日》),“颠狂到底风流在,又化浮萍漾绿波”(宋何梦佳《柳絮》),“为见春风不久归,颠狂上下弄晴晖”(宋吴锡畴《杨花》),“颠狂忽作高千丈,风力微时稳下来”(宋陈与义《柳絮》)等等,基本上都是抓住了柳絮“狂”的特征。宋代以后,关于柳絮为“风流之花”和“颠狂之花”的评价很多, 如“杨花不解留春住,空逐东风上下狂”(明于谦《残春漫书》),“恃何颜色漫狂颠,虽取花名未感怜”(明沈周《杨花》),“摇落多情客,颠狂薄命身”(清陈廷敬《杨花》),等等。甚至认为柳絮没有绵的用处,不配叫柳绵,没有瑞雪兆丰年的功劳,也不配以飞雪相比,因为“方绵不足装衣用,拟雪曾无利麦功”(《戏咏柳絮》引清《御制诗集》),“曾无些用处,也自擅浮名”(《柳絮》引清《御制诗集》),只是徒有虚名而已。综上所述,柳絮是中国古典文学中一个特殊的意象和题材。作为春景,柳絮飘飞是暮春的表征。作为春花,柳絮“似花还似非花”,柳絮首先是作为春天的意象出现在咏春诗中,时至中唐出现了专门吟咏柳絮的诗歌,此后,吟咏柳絮之作愈来愈多,柳絮题材的创作经历了一个从无到有,由少到多的发展过程。人们对柳絮的审美认识经历了一个从形似到神似的过程,以飘雪拟柳絮主要侧重于柳絮的“形似”,随着审美认识和表现技巧的提高,人们开始逐渐把握柳絮的神韵,并赋予柳絮一定的人格象征意蕴。柳絮的素白之色是柳絮不愿与众芳争宠的表现,柳絮的绵密常用来象征相思的缠绵和愁绪的繁多,柳絮的姿态最受人关注,柳絮的随风飘荡常用来象征人生的四处漂泊,柳絮的轻飘让人想起女性的轻浮,柳絮的飞舞让人想起小人得志时的张狂。
  (责任编辑:古卫红)
  
  基金项目:江苏省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中国花卉题材文学与花卉审美文化研究”。
  作者简介:石志鸟(1977- ),河南洛阳人,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唐宋文学研究。
  
  ① 周武忠.中国花卉文化[M].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
  ② 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
  ③唐圭璋编.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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