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剑与“金枝”

作者:闫立飞




  
  “大欢喜的光彩,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
  
  铸工“日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终于把青铁炼成剑,他对剑一再重复的“拂拭”动作中不仅包含着极大的喜悦,这种喜悦乃是自我对象化的反映;他还从剑与自我的关系中看到双方不可避免的命运。这种命运对眉间尺来说,则是在十六年的混沌中等待着雄剑的重现,雄剑的“埋没”与“重现”,在“死亡”与“复活”的意义上意味着眉间尺生命的转折。所以,眉间尺发掘出埋在地下的雄剑,重现天日后雄剑的青光则“照亮”了眉间尺: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似乎都骤然失去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正如一片韭叶。
  
  眉间尺与雄剑的互相“发现”中转化为两个新的生命个体的创造。当眉间尺穿上“衣剑一色”的青衣,背负雄剑走出家门,踏上“复仇”之路时,意味着眉间尺走出混沌,走上了命运之路。
  不过,此时的眉间尺并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完成状态的眉间尺。他出走之前夜的失眠,在刺杀大王时焦灼的情感体验与延宕的行动,以及与干瘪脸少年争执时的无奈与无聊,都表明他还不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正如他在与雄剑的相遇中彼此发现并照亮了对方,这使得眉间尺走出了混沌,经历了一次生命的蜕变。这种发现仅在物的层面创造出两个处在分裂状态中的不完全个体,二者还需在更高层面上经历新的一次生命的遇合,即在“笨剑”的层面上完成自我。雌剑是以铸工的血完成自我的,雄剑不仅要以眉间尺的血,还间以头狼的血完成其“笨剑”仪式,才成为一把完整的宝刃。对铸工来说,他在“笨剑”之后身首被异处分埋,意味着他只是作为纯粹牺牲者而灵魂无法得到转化与寄托。对眉间尺来说,“笨剑”仪式则是他的成年礼。弗雷泽研究发现,“在许多尚未开化的野蛮氏族中,尤其在那些奉行图腾制的氏族中,孩子们到了青春期,按习俗都要进行一定的成年礼,其最常见的做法之一就是假装杀死已到青春期的孩子又使他复活”,目的是“将孩子的灵魂转入其图腾”,并把图腾的神奇力量转入孩子的体内,从而完成“人与其图腾交换生命的礼仪”。因为他们的图腾往往是一种熊、狼或者其他动物,这样,杀死孩子又让其复活的仪式意味着“孩子做为人而死去,作为一个动物又复生;该动物的灵魂进入孩子体内,孩子的灵魂则进入动物的身体”④。眉间尺以血笨剑,以身饲狼,所以在他的成年礼中,他的复活是以剑与狼两种灵魂的进入而完成的,它们集中在眉间尺的头颅中。而眉间尺的灵魂则进入雄剑与狼的体内,并在头狼被群狼的分食中扩展至狼的整个群体。
  眉间尺以头与剑相托的黑色人宴之敖者是小说中最为神秘的人物,他说着难以理解的话,唱着介于可解与不解之间的歌,没有来处的出身,“复仇”故事之外在者的身份,都成为小说中的一个谜。这个谜早就存在于《孝子传》《列异传》及《搜神记》等故事底本中。从“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⑤的角度来看,客代人复仇的行为的确践行了“游侠”之侠义精神。但作为帮助者,以“客”的身份作为称呼的传统已经把这种外在于故事的神秘关系标识出来。这种神秘进一步表现在《铸剑》中眉间尺的追问里:“你怎么认识我?”“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好。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但你为什么给我报仇的呢?你认识我的父亲么?”黑色人的答非所问以及对事情的全能全知,使得这一对话更像一种精神层面上交流,不仅不能从逻辑上解释,反而使得黑色人的存在显得愈发抽象,愈发具有难以解释的神秘。而且这种神秘在某种程度上颠覆了其“游侠”色彩。其实可以从客与剑和头的关系中来理解黑色人宴之敖者。“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这是黑色人为眉间尺报仇的方法,也是为其报仇的条件。黑色人在衣着的颜色上与眉间尺相似,他们都是穿着青色的衣服,“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又与“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的狼群有着类的相似性。眉间尺以血笨剑,完成了自己的成年礼,即把自己的灵魂寄托在雄剑与作为图腾的狼身上,同时剑的精神与狼的灵魂也进入其头颅中。所以在黑色人与眉间尺之间从灵魂到身体存在着某种相似和呼应。因而,眉间尺与黑色人之间剑与头的赠与和索取不仅仅是出于后者侠义精神的使然,他们更像是在进行一种仪式活动。他们互相发现并彼此成就了对方,二者在相互遇合中都经历了一次新的蜕变。对眉间尺来说是变为成年人,对黑色人来说则得到雄剑与人头,即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们都奔向同一个目标,这一目标就是杀王。
  
  三
  
  弗雷泽研究位于阿里奇亚的内米森林中祭司职位承袭习俗时发现,“在内米的圣殿里有一棵特殊的树,它的树枝是不许砍折的。只有逃亡的奴隶才被允许折断它的树枝,如果他能做到的话,就能获得与祭司单独决斗的资格,若能杀死祭司,则可接替祭司的职位并获得‘森林之王’(Rex Nemorensis)的称号。根据古代公众的意见,这决定命运的树枝就是‘金枝’”。而这个有着王的称号的祭司,同时“又是个谋杀者,他手持一柄出鞘的宝剑,不停地巡视着四周,像是在时刻提防着敌人的袭击,而他要寻找的那个人迟早总要杀死他并取代他的祭司职位”。所以,“他比任何王者都更为坐卧不安,更被噩梦所缠扰……他若稍微松懈一点警惕,体力或防身技巧稍微减弱一些,都会陷入为难之中。白发丛生可能就意味着在给他的死刑判决书上盖印哩”。弗雷泽研究世界各地大量的类似神话仪式之后得出结论:“阿里奇亚祭司就是那些神王或人神之一,人们认为社会福利乃至总的自然现象的推移都密切地依赖于他的生存”,所以必须在“王还年富力强的时候将他处死,以求他的神灵生命,在精力未衰时传给他的继承者,以恢复他的青春。”⑥这就解释了祭司职位传承中的继承者须杀死前任的原因。而森林中的那棵树则是神灵的化身,所以折断树枝意味着与神灵相通并得到其帮助。这也是为什么必须折下金枝,才可以杀死作为森林之王的祭司的原因。
  《铸剑》中眉间尺与黑衣人刺杀大王的过程,可以说就是杀王仪式的表演。铸工所铸之剑,在杀王仪式中充当着金枝的角色。从这一角度,可以深入到王妃、青铁、铸工、雌雄双剑、眉间尺、黑衣人及大王他们之间的关系模式中,可以看到小说对这一关系模式的运用和颠覆。韩非子认为:“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有巢氏。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⑦也就是说,上古之时王之所以为王者,乃是凭其具有众所不能的技艺或本领。人们称其为“圣人”,是在肯定其技艺和本领的同时,把他们神圣化,使其成为弗雷泽所谓的“化身为人的神”,具有“祭司兼国王”的身份。作为“天下第一”、“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眉间尺的父亲也具有通神的力量。他不仅具有把神秘青铁铸成雌雄双剑的超绝技艺,而且还能通过双剑与青铁与神秘力量相感应,这就暗示了他的王者潜质与身份。大王杀掉铸工,是在得到雌剑之后进行的,也就是说,在铸工技能与精力的顶峰时刻,被他的继承者杀死了。铸工的神力与灵魂寄托在象征金枝的雌剑中,并通过雌剑传递给作为后继者的大王。所以铸工的死亡也意味着其灵魂在后继者身体上的复活。他的死,既是笨剑的需要,更是其职位传承的命运使然。但《铸剑》对这一死亡与复活模式做了改写,大王怕铸工的“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大王的这种做法,意在斩断职位传承中灵魂转移与复活的可能,进而企图改变这种王位传承的习俗模式。从深层意义上说,还意味着神权与世俗政权相分离的倾向,即作为世俗政权的大王,他通过欺骗与残酷的杀戮而不是超凡技艺获得王的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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