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浊世红尘中的纯真世界

作者:刘云汉




  
  二
  
  同是蒲翁笔下的痴人,如果将其放到一起比较的话,其“痴相”也是千姿百态、“人各面目”⑤。与书痴的“痴”性质近似却又表现形式不同的另一类痴人形象是痴于情者,其性格的本质特点就是诚朴和执着。这是蒲翁描摹的第二种境界的痴人形象。《阿宝》中的孙子楚便是此类痴人中之翘楚。
  孙子楚与郎玉柱同为读书人,同样“不谙世事”,但两人“痴”的程度不同。郎玉柱是整个人的身心完全钻到了书本里,除了死读之外,其精神世界与外界社会一无联系,对书本以外的事一无所知,因此,他日常的活动范围自然有限;而孙子楚则是粤西名士,有其交游的小圈子(同社数人)和一定的社交活动(座有歌妓),还有人与他开玩笑,怂恿他去追“女朋友”(有戏之者,劝其通媒),更且自己主动入闱应试……由此推知,他对男女之事以及读书与仕途之间的关系当不至于如郎玉柱那样懵懵懂懂。虽然如此,但仍然逃不掉他在世人眼中的痴人形象。原因很简单,就是他“性迂讷,人诳之,辄信为真”、“使妓狎逼之,则赤贞 颜彻颈,汗珠珠下滴”,因此,人们“遂貌其呆状……名之孙痴”。这就是蒲翁给读者展示的孙子楚的第一个“痴”的特写镜头。别人欺骗他时,他便信以为真——如果这也算是痴的话,那么骗人的人自然就是聪明了!在妓女面前脸红耳赤、热汗淋漓——如果这也算痴的话,那么面对妓女脸不红、心不跳,言笑晏晏、左拥右抱就是聪明了!然而在那“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⑥的社会,事实便是如此。也正由于此他才博得了“孙痴”的雅号。由此让我们想到《聊斋志异》中的另一名篇《罗刹海市》,在蒲翁杜撰出来的那个海外国度中,其国人以丑为美,妍媸颠倒。奇丑者位列朝堂,高官厚禄;“形貌似人者”则“褴褛如丐”,居处僻野穷村。对照人们对孙子楚的痴与不痴的判断标准,无怪乎蒲翁在《罗刹海市》篇末的“异史氏曰”中感叹道:“花面逢迎,世情如鬼。嗜痂之癖,举世一辙。”但名伦对此便有清醒的认识:“生之赤贞颜汗面,正其不痴处;特痴人说痴话,而指之曰痴耳。”一针见血,中肯之极!
  蒲翁给人们展示的孙子楚第一个“痴”的特写镜头,实则让人看到一个诚朴可爱、心地真纯的少年形象。孟子说:“君子可欺以其方”。方:正也,直也,胸怀坦荡也。这种叙写,是对孙子楚基本性格的初步定位,也是为进一步展开情节所做的铺垫和伏笔。正是因为他的“痴”(诚朴)才不会怀疑别人欺骗自己,所以才会有后面因轻信而“不自量力”到巨富之家去求婚的贸然举动;也正是由于他的“痴”才会在考试前轻信别人出于“玩弄之”而为他提供的考试题;也正是由于他的“痴”,才会把阿宝最初的戏言当真而自断一指,也才会在听说阿宝要他“去其痴”时“哗辨”自己不痴……可以说,孙子楚表现出的这一侧面的“痴”,为展示他另一侧面的“痴”提供了充足的条件,预设了诸多的前提。
  孙子楚另一侧面的痴便是痴于情。其表现为对真爱坚定不移的追求,这种痴的实质可诠释为一种百折不挠的对信念的执着。在他只闻女名尚未谋面时,就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心仪之人自断一指,哪怕“大痛彻心,血溢倾注”;初见女面,便惘然失魂,“气休休若将澌灭”,三日卧床不起;再见女面便“复病,冥然绝食”,“僵卧气绝”,且魂化鹦鹉以近芳泽。为了自己的真爱,他可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直至宿愿得偿。这种痴是一种性格,也是一种精神。能有这种痴的精神,小而言之,能成就一个人的“文工”“技良”,达成自己的追求和理想;大而言之,可以为国为民,成就一番丰功伟业。哪怕追求不成,其行为也必然感天动地:上下求索的屈原,北海牧羊的苏武,宁死不屈的文天祥之属当是此类痴之大者。难怪连蒲翁都为自己所塑造的形象所感动,喟然叹道:“彼孙子何痴哉!”
  如果说《书痴》中塑造的痴人形象是为了映衬官吏之酷虐,并非为写痴而写痴,那么《阿宝》中的痴人形象则是为了颂扬一种人性,一种毫无伪饰的精诚,一种义无反顾的执着追求。正是由于孙子楚这种“痴”的精神,使得本来对他无意的阿宝誓死相从,而且“处蓬茆而甘藜藿不怨也”,直至在孙子楚遭遇不测时不惜以身相殉。——一个痴人变成了两个痴人。就连幽冥世界的冥王也被两个“痴人”所感动,乐观其团圆而赐其再生。这就是“痴”的力量!“痴”的社会效应!对此,但名伦的评论是:“……果能以至诚之心处之,天下不复有难处之事矣。痴顾可少乎!”
  
  三
  
  如果说郎玉柱和孙子楚的“痴”是他们真实性格的自然流露,那么,《婴宁》中的婴宁则是痴人形象中的痴而黠者,她的痴憨是其慧黠之极的高超伪装。这是《聊斋志异》中的又一种痴人类型,表现了“痴人”的另一种境界。
  婴宁是个天真烂漫的花季少女,爱花爱笑却也同样“不谙”世事。她的这种“痴”态的表象与《书痴》中的郎玉柱如出一辙:对情爱一无感觉。当追求她的王子服拿出她日前丢下的已经干枯的花枝以示爱时,她却懵然不觉,热诚地表示“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王子服说我不是爱花而是爱拈花的人,她却说“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王子服向她解释他所说的爱乃是夫妻之爱时,她竟然分不清亲戚之爱和夫妻之爱的区别,反问道:“有以异乎?”无怪何垠在这里评道:“憨绝。”当王子服向她解释夫妻之爱是“夜共枕席”时,她却想了很长时间,说了一句令人喷饭的话:“我不惯与生人睡。”婴宁的这句话像煞郎玉柱所说“凡人男女同居则生子,今与卿居久,何不然”那样天真。更有甚者,当他们回到母亲屋中,在老母面前,婴宁居然说出“大哥欲我共寝”的话。这不单让王子服“大窘”,就是读者读到这里,也足以大吃一惊。这一句与郎玉柱的“逢人辄道”简直是痴得“异曲同工”。至此,一个痴得让人目瞪口呆的“傻大姐”形象跃然纸上。让人料想不到的是此时蒲翁意犹未尽,在这个本已饱满的人物画像上又浓墨重彩地添上一笔:当王子服小声责备她的孟浪时她却反问道:“适此语不应说耶?”王子服说“此背人语”,她对此更是不解,“背他人,岂得背老母”。痴得可以!痴得可笑!更痴得可爱!看到这里真让人怀疑,这位“傻大姐”是真的脑袋里缺根弦儿还是确实天真未凿?然而都不是。如果我们看得仔细些,那些字里行间隐隐约约透露出来的草蛇灰线、马迹蛛丝已经传达给人们,这是蒲翁故意设下的障眼法。记得王子服初见老太太时作者有过一句看似不经意之言:“媪聋聩不闻。”婴宁敢当着老母面说“险语”,是否与明知老母失聪有关系?如果真的出于无心,为何王子服瞪她一眼便马上“微笑而止”?再结合后文中说到的对房中隐事“殊密秘”,我们当不难想到,就连在园中同王子服的顾左右而言他,甚至最初的“遗花地上”都是小妮子在故弄玄虚,玩鬼心眼儿。悟到这一点,我们不得不惊叹,好一个玲珑剔透、秀外慧中的小丫头!我们也无法不衷心赞叹蒲翁的神来之笔。纵观《婴宁》,通篇无一字言“慧”言“黠”,而女主角无处不洋溢着“慧”与“黠”。老子说:“大巧若拙,大智若愚”,我们套用一句就是“大慧若痴”。
  婴宁的“痴态”还表现在她时时“大笑、狂笑、浓笑、放声大笑、孜孜憨笑、笑不可遏、嗤嗤笑不已……”不分场合、不看对象——在陌生人面前笑,在婚礼上也笑,甚至“笑极不能俯仰”。这在世俗的眼光看来,自是不懂人情世故,痴得可以。但作者把她放到一个远离人群的成长环境中,偏远幽静而秀美的环境描写中和了她性格的痴憨,在婴宁的痴的表象下,让人看到的是人的一种率真,是人的本色的彰显,是一种人性的纯真之美的自然流露。在对婴宁的塑造中,作者把她放到一个最理想化而又不完全剥离生活的最佳层面,而人物的分寸把握得恰如其分,她可以无拘无束地笑,这笑既率真又不失之浅薄;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对陌生人品头论足:“个儿郎目灼灼似贼”,既渲染了人物的“痴憨”又平添了无穷的韵味。在婴宁身上,作者展示给人的是不受世俗规则约束的真情至性,是生活中最真纯的部分:既没有世俗习惯的“伪饰”成分,而又不缺少“香醇”的生活味儿。她的笑是无所顾忌的,是无所忧虑的,是生活中的但又剔除了率性而为和矫揉造作。蒲翁为婴宁设计了种种的痴言痴态,意在把人性当中最纯净最纯粹的部分提炼出来放到一个特殊的空间展示给人看。在这个氛围里,人们感觉到的只是真纯、自然、澄澈、冲淡,然而又蕴蓄着无限情趣。此时,谁也不会想到人性的另一面——想不到贪欲和诡谲,想不到尔虞我诈和钩心斗角。这大概就是作者所追求的一种最高境界的真,这种真就是一种美,一种涤荡俗人胸中浊气的灵秀的美。蒲翁在《婴宁》篇末的“异史氏曰”中曾提醒读者:“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陆放翁说:“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这两句似可用来理解蒲翁对婴宁“痴态”的渲染吧!
  同是描摹痴人痴相,但着力点有所区别。作者对郎玉柱和孙子楚的“痴”的描写用的是实笔,他们在世人眼中的痴(不谙世事和轻信、执着)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对婴宁“痴”的表象的塑造则用的是虚笔,其痴态隐隐约约、闪闪烁烁。蒲翁对前边所论两痴描摹笔触是沉着的、激情的;对婴宁的描摹笔触是空灵的、沉静的。读者可以感受到,《书痴》和《阿宝》中对痴人的展示背后有作者的某种寄托,给人一些观念上的启示;从《婴宁》中读者领略到的只是某种情感,是一种飘飘渺渺、很难把握的感觉,是一种超出红尘浊世的人性的返璞归真。
  《聊斋志异》中塑造的种种寄寓着真和美的“痴人”形象,就是蒲松龄理想化的人性的外化,是他理想中的人生境界。这种理想是既虚幻又真实的,是人人心底都可能浮现的最有情趣的生活画面的最精美部分的剪接。以此观之,“痴”即“真、纯、诚、美”的表象,“痴”即生活中“伪、诈、刁、滑”的反动。写到这里,再次想到但名伦所感叹的那句话:“痴顾可少乎?”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刘云汉,连云港市淮海工学院中文系教师。
  
  ①《寿常戬谷序》,见《蒲松龄集》第一册,第87页。
  ②《王村三官阁募铸钟序》,见《蒲松龄集》第一册,第70页。
  ③吴九成《聊斋美学》,第170页。
  ④吴九成《聊斋美学》,第27页。
  ⑤冯镇峦《读聊斋杂说》。
  ③李贽《童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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