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在毁灭中显示力量和尊严

作者:杨兹举




  
  三、显示被否定被压抑力量和
  尊严的怨恨与报复
  
  正如前面所分析的,蘩漪在沉闷的周公馆里,渴求精神慰藉和肉体性爱,渴求人的尊严和生活幸福,但这些都受到极强烈的抑制,注定只能以疯子“倾斜”的方式反抗着周朴园,反抗着整个社会的畸形道德。从其心理特征和行为方式来看,其“倾斜”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
  第一是怨恨。怨恨是在意识上为自己辩白,为了辩白自己内心的价值体验,便不由自主地“诋毁”存在的世界,对事物、环境、自然客体等表现出充满恨意的拒斥。蘩漪被视为“疯子”,自身的尊严、力量和价值被否定,个体生命的合理欲求被剥夺和压抑,她被迫为自己辩白,于是在周遭环境中一再寻找颇具对应意义的对象,对之做出严厉的负性价值判断。对“楼上”——“楼上太热”;对“药”——“苦得很”,“这些年喝这种苦药我大概是喝够了”;对“病”——“我没有病。……他厌恶我……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对周朴园、周萍父子——“(狂笑,忽然冷静严厉地)哼,都是些没有用,胆小怕事,不值得人为他牺牲的东西!”对周家的所谓“体面”——“体面?你也说体面?”“我在这样的体面家庭已经十八年啦。周家家庭里所出的罪恶,我听过,我见过,我做过。我始终不是你们周家的人。我做的事,我自己负责任。不像你们的祖父,叔祖,同你们的好父亲,偷偷做出许多可怕的事情,祸移在人身上,外面还是一副道德面孔,慈善家,社会上的好人物。”……蘩漪的怨恨包含着一种敌意的动态,最终形成了敌意情绪,发出不可控制的愤懑之火。“奴隶在道德上进行反抗伊始,怨恨本身变得富有创造性并且娩生出价值。”这是向外界而不是向自身方向寻求价值,即从反方向寻求确定自身价值的一种心理反应或情绪流向。对自我价值的显示和确认,执拗看护,决绝捍卫,却表现出一种外在的价值否定态度,有时难免在把握自身的存在和生活的感觉时表现过激、偏颇,导致价值感的迷惘,心灵的自我伤害,蘩漪的佯狂以真疯告终,的确是一出人们所不愿目睹的“惨胜”。
  第二是报复。本身就有一种屈从驯服的奴性的人,在受到伤害时,是不会产生任何报复感的。蘩漪有幸(或许是更为不幸)不是这样的人,“她一望就知道是个果敢阴鸷的女人”,“她也有更原始的一点野性”。周冲曾这样礼赞他的母亲:“您不是一个平常的母亲,您最大胆,最有想象,又,最同情我的思想的。”我们可以肯定,这样一个有着较强个体生命意识和自主意志的人,是不会甘愿长久地受伤害而无动于衷的。同时,蘩漪又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一个被囚禁抑制和背弃的脆弱女人。脆弱的女人较具报复心。蘩漪有火炽的热情,有一颗异常强悍的心,当那热情烧疯了她的心的时候,她会冲破一切桎梏做一次困兽斗。在与自己的同性争夺男人的“战争”中,我们可以看到蘩漪是怎样施行报复的。首先,与侍萍争夺周朴园的感情。尽管侍萍在真相大白之前是“死”了的人,但巨大的阴影附在那“发霉的家具”上,浓缩在一帧旧相片上。蘩漪的报复行为具体表现在她对“发霉的家具”的厌恶,打破规矩推开那扇夏天也要关着的窗户以便在无爱的窒息中喘一口气,尤其是下意识地撕碎那帧侍萍的相片。其次,与四凤争夺周萍的爱情。写信请四凤母亲来把女儿带走,借四凤母亲之手拆散周萍与四凤;让周冲目睹不忍的事实,想通过引发兄弟之争而坐收“渔人之利”。当然,最集中和强烈的报复是指向周朴园的。周萍与蘩漪的关系,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蘩漪在性怨恨指使下采取的一种特殊的报复方式。与周萍通奸乱伦,她受着潜意识里的报复心理支配,于是报复的罪恶与爱情的圣洁交媾在一起面目莫辨,以致掩盖了报复的最初动因。但情节发展到最后一幕,我们觉得似乎在冥冥之中有一种超人的力量在主宰着一切,它似乎就是“天意”,它毁掉了一切。当悲剧高潮来临之际,曹禺在剧中是这样描写蘩漪的:“……整个脸庞是无表情的,只有她的眼睛烧着内心的疯狂的火,然而是冷酷的,爱和恨烧尽了女人一切的仪态,她像是厌弃了一切,只有计算着如何报复的心念在心中起伏。”是啊,一个失望的女人被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我希望我今天变成火山的一口,热烈烈地冒一次,什么我都烧个干净,当时我就再掉在冰川里,冻成死灰,一生只热热烈烈地烧一次,也就算够了。”
  伯莎的火与蘩漪的火,一个以熊熊的物理形态燃烧,一个以狂烈的心理形态燃烧,然而都毁灭了一切。蘩漪“义无反顾,殊死捍卫自己的个性自由、尊严与作为女性的生命权利。……她不惜撕破一切伪装的面纱,甚至不惜毁坏自己在亲生儿子目中的美丽圣洁的形象,调动内心的全部能量(包括邪恶),殊死一搏”。“可以说她失败了……然而也可以说她成功了,她终于在绝望中重新崛起,以‘怨鬼’的叹息吐露真人的生命之语,以‘厉鬼’的狰狞捍卫活人的基本权利,坍塌之前的无畏进击,展示出她生命的全部辉煌。”怨恨和报复是深藏于人性深处的罪恶和痛苦,是最可诅咒的,同时也是需要理解和怜悯的。一个人如果在社会生活中(家庭生活——亲情/爱情/性)能够受到尊重,如果在她受到凌辱时可以用言语、文字、法律权利等方式来表示抗议,可以沟通,以和平的方式来对话,以此显示自己存在的尊严及意义,他就不再需要报复来证明辩白了。“如若悲剧是一个人全力以赴地要求公正地评价自己所带来的后果,那么他在这样做的时候所遭到的毁灭就指出了环境里的缺陷或邪恶。”蘩漪悲剧的意义,也正是给我们这样的启示。要想避免、克服、转化怨恨、报复及一切被强力压抑所扭曲而变态、异化、畸形的人性丑或恶,只有极力地推动民主政治、开明社会、个人自由的建设。改变“缺陷或邪恶”的环境,减少、减轻人性痛苦、人类苦难,是我们这些悲剧的旁观者对于人类所持的最光明的见地。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杨兹举(1966-),海南省琼州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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