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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与彷徨
作者:邱苑妮
三
在回头深入地分析及把握小说的中心人物三三这个赤子型的自然人形象的实质之前,我们有必要了解孕育三三的自然世界。“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15]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16]“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做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17]可以说大自然是三三的缔造者。在偏远湘西这个自然世界里,三三一任自然地成长着,晶莹透明,了无渣滓,无忧无虑。这样的心灵特征完全是大自然赐予的。三三甚至没有受过任何的正规教育,是完全置身于历史、文化之外,然而大自然赋予她的自然生命远比任何文化熏陶出来的生灵更为完美,更为纯洁。分析至此,作家沈从文向读者展示的是“自然世界”与“自然生命”的自足性。三三是创作主体自身自然精神价值取向外化的结晶,同时也是湘西文化的代表。概括而言,在三三身上高度凝聚着作家沈从文所向往的文化立场、道德观念与理想的生命价值及人生形式。
如果不是城里来的青年的出现,萌动了三三的性爱意识,那种自然人的生存状态的完美与自足性,还会依然保持不变。从城里来的,身负重疴的青年,无疑代表着异质的都市文明。而恰恰这股都市文明,却是赤子型自然人纯洁、美善的本然人性的污染与破坏。依此线路,可从两种文化相互碰撞、对峙的大背景中,深掘“狗”这个动物意象所扮演的隐性角色。
三三作为一个赤子型的自然人,其自然本质全然是纯化的,完好的理想人格。但由于她的个体生命长久处在于封闭性的自然状态里,对于都市文明的种种诱惑和入侵,其心灵与生命意志就显得极其薄弱。她根本没有能力确立起自己的精神信念对抗外来文明的侵袭。所以情窦初开的三三,不期然地开始朦朦胧胧地对城里来的青年产生情爱憧憬。以下一一举例三三面对城里来的男子时,所表现的一系列下意识的行为和心理活动。
三三第一次与城里来的男子相见,那男子赞她美丽聪明后,就朝她直发笑。三三就在心里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18]
三三在听到城里男子充满暧昧隐喻的挑逗话语:“这是你的家里吗?”“你不怕水冲去吗?”[19]后,最直接的反应是在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20]后来三三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记忆起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21]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子到城里人住的砦子里去,三三因昨天听到白脸人和管事的背地里要找总爷作媒,把她嫁给白脸人,所以执意不去。可又心里不自在,等了半天妈妈还不回来。后来妈妈回来了,三三赌气跑到屋角竹凉床睡着并做了一个梦。梦里城里人要用金子向三三买鸡蛋。三三不悦城里人仗量金子的手段,不把鸡蛋卖给他。“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地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22]
从以上的举例,显见创作主体特意强调了“城里人”和“狗”的对立关系。而且“狗”是以一种比人类(城里人)还要强悍的形象出现的 。“狗”能把“城里人”逼得落入水中。从第一个神话中,狗是作为蛮族的氏族祖先图腾,是氏族的精神文化之源。显然,在作为湘西文化代表的三三,无力面对强势的城里人的侵扰之时,创作主体试图通过对种族记忆的呼唤,以民族雄强有力的古老文化,来对抗都市现代文明。“狗”这个动物意象,在这个层面上起着捍卫自身民族的文化血脉的深远意义。
若从自我主观世界与客观现实世界的对峙中这一视角来解剖,“狗”这个动物意象在此无非寄寓着三三的自我救赎意识。作为代表湘西文化的自然人,在三三的深层潜意识里,其实是存在着文化选择上的自我分裂及文化价值的迷失。三三对“城里人”不由自主的倾慕之情,让她在其潜意识里萌生背叛了湘西原始文化的罪恶感。此等背叛感其实源自于创作主体本身价值审视的矛盾冲突,即“价值湘西”与“真实湘西” ,显然作家已对自己精神建构的乌托邦世界开始怀疑。
另一方面,通过作家在小说中安排三三对城里来的重病青年的爱慕,来隐喻都市文明已然侵袭、战胜原始的湘西文化,而进一步阐明,湘西文化与道德体系正处在崩溃与坍塌的边缘。这不无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创作主体沈从文对民族文化前景及命运的忧虑。“狗”这个动物意象的出现,在这个意义上恰如其分地彰显了作家的危机意识。创作主体对外来的异质文化巨大的冲击力和摧毁性有着相当程 度的清醒认识。
“狗”这个动物意象的营构同时也彰显出了处于社会变革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沈从文的精神结构异常的错综复杂。“现代”与“传统” 、“文明”与“道德” 、“理智”与“情感”的矛盾与冲突,此等徘徊于二元差异的价值选择上的文化心态。文明的进展往往以道德沦丧为历史进步的代价,这正是历史发展与道德之间的二律背反现象。沈从文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家中第一个对现代文明持高度怀疑与抗衡的作家。但是,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一个现代作家,沈从文的历史理性让他清醒地意识到现代文明的合理性,但道德感性却让他在历史评判与道德评判的二元分裂上,更倾向于道德评价。依此线索分析,我们不难明白小说发展到最后,作家安排了城里来的青年的死亡结局。城市青年的死亡,保全了三三的清白,这也同时意味了原始的湘西世界免于现代文明、西方资本主义的玷污。
综上所述,狗这个动物意象在《三三》这篇小说的核心意义是在于揭示叙述模式背后,创作主体沈从文其精神世界与心理层面分裂与变奏的挣扎状态。作家沈从文在潜意识中想借助“狗”这个动物意象所蕴涵的作为氏族图腾、捍卫理想的文化英雄及保护神等象征符码,吹奏一曲湘西挽歌。
可是,三三终究还是“欲洁何曾洁” 。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邱苑妮,南京大学2005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沈从文研究。
① [德]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神话》,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
② [晋].干宝撰:《搜神记》卷十四辑录。
③ 杨俊峰:《图腾崇拜文化》,大众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184页。
④ 见《云南苗族民间文学集成》,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
⑤ 参阅刘锡诚:《象征——对一种民间文化模式的考察》,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4页。
⑥ [奥]弗洛伊德:《作家与白日梦》,《弗洛伊德论美文选》,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36页。
⑦ 沈从文:《从文自传•我的家庭》,《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48页。
⑧⑨ 沈从文:《从文自传•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51页。
⑩[14] 沈从文:《从文自传•我读一本小书同时又读一本大书》,《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62页。
[11][12] 沈从文:《从文自传•辛亥革命的一课》,《沈从文全集》第13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71页-第272页。
[13] [奥]弗洛伊德:《图腾于禁忌》,赵立玮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59页。
[15][16] 沈从文:《三三》,《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1页。
[17][22] 沈从文:《三三》,《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页。
[18][19][20][21] 沈从文:《三三》,《沈从文全集》第9卷,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16页。
参考文献:
[1] [加]诺思罗普•弗莱:《 批评的解剖》,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2] [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赵立玮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3] 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
[4] 叶舒宪选编:《神话——原型批评》,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5] 王轻鸿:《汉语语境中的原型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6] 程金城:《原型批评与重释》,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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