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守望与彷徨
作者:邱苑妮
摘 要:本文通过就此篇小说中的“狗”这个动物意象的神话源头的追溯,集中探索“狗”这个动物意象和创作主体本身的心理态势之间的对应;从中发掘创作主体当时的创作心态,从而破译小说背后潜藏的文化意蕴与丰富的题旨。
一
沈从文写于一九三一年的《三三》这篇短篇小说中,统共出现了五次“狗”这个动物意象。诚如弗莱所认为文学是‘移位的’的神话。我以为在深入阐释此篇小说的深层意蕴及作家沈从文在创作这篇小说时的创作心态之前,有必要追溯关于“狗” 的种种神话及其所承载的丰富文化内涵。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 Ernest Cassrer, 1874-1945)说:“ 神话绝不仅仅是想象的产物。它并不是一个不健全、不正常的大脑的产物,也不是梦幻或幻想、荒谬和怪诞观念的聚合体。在人的思维发达过程中,神话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是对宇宙之谜作出的最初解答。它企图找出万物的起始和原因。因此,神话似乎不仅是幻想的产物,而且还是人类最初求知欲的产物。神话并不满足于描述事物的本来面目,而且还力图追溯到事物的根源。它想知道事物何以如此。它包含着宇宙论和一般人类学。”①
基于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把神话归结为一个民族宏大的宇宙——历史意识构架,所以它积淀了一个民族文化心理最初的基石。是故,关于民族的文化艺术的发展,总归要从神话所表现的形象与观念中去吸取营养。因此,文学意象往往有其神话源头。文学意象的传统及其神话源头,正是文学民族性的重要体现。
以下本文拟就狗的三种神话类型的文化角色作一番钩沉。
狗作为氏族祖先图腾的文化角色:
高辛氏,有老妇人居于王宫,得耳疾历时。医为挑治,出顶虫,大如茧。妇人去后,置一瓠篱,覆之以盘,俄尔顶虫乃化为犬,其文五色,因名“盘瓠”,逐畜之。时戎吴强盛,数侵边境。遣将征讨,不能擒胜。乃募天下有能得戎吴将军首者,购金千斤,封邑万户,又赐以少女。后盘瓠衔得一头,将造王阙。王诊视之,即是戎吴。为之奈何?群臣皆曰:“大王既以我许天下矣。盘瓠衔首而来,为国除害,此天命使然,岂狗之智力哉。王者言重,不可以女子微躯,而负明约于天下,国之祸也。”王惧而从之。令少女从盘瓠。盘瓠将女上南山,草木茂盛,无人行迹。于是女解去衣裳,为仆竖之结,著独力之衣,随盘瓠升山入谷,止于石室之中。王悲思之,遣往视觅,天辄风雨,岭震云晦,往者莫至。盖经三年,产六男六女。盘瓠死后,自相配偶,因为夫妇。织绩木皮,染以草实,好五色衣服,裁制皆有尾形。后母归,以语王,王遣使迎诸男女,天不复雨。衣服偏裢,言语侏,饮食蹲踞,好山恶都。王顺其一,赐以名山广泽,号曰“蛮夷” 。②
此则神话传说带出了盘瓠与公主婚配而生蛮族。这个名为盘瓠的狗,是蛮族的图腾祖先,是蛮族崇拜的氏族神;狗的形象是作为这个氏族的祖徽而流传下来。在上古,东起浙江、福建、中经广东、广西、湖南、贵州、南至越南东京北部,西至缅甸之景东而止怒江东岸,此外还包括台湾和海南岛的苗、瑶、畲、黎、壮等族先民,他们都以“盘瓠”为图腾。③
狗作为苗族神话传说的文化英雄角色:
很古很古的时候,人还住在树林里,没有粮种,不会种庄稼。只有山神阿也彼纳有粮种。小伙子格木睹罗告别父老,去为人类找寻粮种。他经历了艰难险阻,得到了粮种,可那个山神却把他变成了一条小黄狗。小黄狗终于把粮种带回人间,种出了庄稼。按照路途上遇到的老预言家的预言,一个叫拉缟嫫的姑娘爱上了狗形的格木睹罗;待她顺着小黄狗一路种植的庄稼,来到小黄狗的面前时,小黄狗立即变成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于是他们幸福地结为夫妻。从此,人类才有了粮种。④
当人类文明尚处于混沌状态当中,或还处在刀耕火种,或还以渔猎为生的阶段之际,狗是扮演着为人类寻找谷种的英雄,是人类文明的创始者。是作为“文化英雄”的符号出现的。同时,从狗寻找谷种时不计牺牲、不畏艰辛、克服种种困难的过程当中,充分彰显狗作为文化英雄的睿智与机敏。
值得注意的是,格木睹罗宁可让山神阿也彼纳惩罚变为小黄狗,也要把谷种找到的顽强意志,真正地显示出狗作为张扬生命强力的英雄形象。
狗作为神兽的角色:
“狗耕田”是著名的“两兄弟”故事类型。故事核心是:兄弟分家,贪婪的哥哥霸占了所有家产,心地善良的弟弟只分到一只狗。小狗帮助弟弟致富。不怀好心的哥哥借狗来耕田和从事劳作均告失败,便把狗杀死,以断绝弟弟的生路。狗死后,狗坟上长出了帮助弟弟的竹子。⑤
狗在两兄弟故事中是作为一种帮助弱小者的异物出现的。弱小者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取得胜利,故要战胜压迫者和奴役者,体现自己的理想,只有借助于某些灵物在想象中以战胜压迫者和奴役者,而狗恰恰就是他们所需要的一个灵物。
把上述几则神话进行一番综合比较,可以窥见“狗”的原型首先是作为氏族图腾,捍卫及实现理想的文化英雄和保护神等角色,并承载和象征文化血脉、民族之魂、种族记忆、生命强力等意涵。
二
除了通过钩沉古代神话外,在对文本进行解剖之前,先探讨创作主体的深层心理对“狗”的原型建构的现实人生体验与人类远古记忆的对接,更有助于读者解读此篇小说更深层、更丰富的内涵。依照精神分析的观点,作家的童年经验往往对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中从心理学的视角阐释一部作品产生的过程:“现时的强烈经验唤起了作家对早年经验(通常是童年时代的经验)的回忆。现在,从这个记忆中产生了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又在作品中得到实现,作品本身展示出两种成分:最近的诱发场合和旧时的记忆。”⑥
依据《从文自传》里的描述,沈从文对童年记忆中的父亲,怀着无限的崇敬与深深的眷念。从以下摘录的文字,可以帮助读者一窥其恋父心态。
自体魄与气度两方面说来,我爸爸生来就不缺少一个将军的风仪。硕大,结实,豪放,爽直,一个将军所必需的种种本色,爸爸无不兼备。⑦
我爸爸平时本极爱我,我曾经有一时还作过我那一家的中心人物。⑧
第一个赞美我明慧的就是我的爸爸。 ⑨
感谢我那爸爸给了我一份勇气,人虽小,到什么地方去我总不害怕。⑩
一场辛亥革命,却导致了稚龄的沈从文遭逢生命的第一场变奏。从浸润在父爱的幸福当中到父亲在其成长过程的缺席,从自传语气平淡的行文当中,还是不难闻嗅其中遗憾的意味:
革命使我家中也起了变化,爸爸与一个姓吴的竞选国长沙会议代表失败,心中十分不平,赌气出门往北京去了。[11]
爸爸这一去,直到十二年后当我从湘边下行时,在辰州才又见过他一面,从此以后便再也见不着了。[12]
对作家童年时代父亲的缺席的成长背景的聚焦,有助于读者了解深植于作家心灵深处的“恋父情结” 。这样的成长背景,再加上十五岁就离家四处漂泊的军旅生涯,作家潜意识里其实非常渴盼父亲傲岸的身影,尤其在面临困境时。按照弗洛伊德在《图腾与禁忌》中言:“图腾动物就是父亲的替代者。”[13]在上文所提及的第一个神话,“狗”是作为氏族图腾所崇拜的,所以“狗”作为意象出现在其作品中是有其心灵对应的契机的。
另一方面,童年的沈从文常逃学到离家较远的地方去看木傀儡戏,这时节常遭顽童袭击。沈从文后来在自传中如此追述:“到被人围上必需打架时,我能挑出那些同我不差多少的人来,我的敏捷同机智,总常常占点上风。有时气运不佳,被人摔倒,我还会有方法翻身过来压到别人身上去。在这件事上我只吃过一次亏,不是一个小孩,却是一只恶狗,把我攻倒后,咬伤了我一只手。可是自从被那只恶狗攻倒过一次以后,到如今我却依然十分怕狗。”[14]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