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中国近代文学观念变革期的文学复古情结

作者:佀同壮




  章太炎的这种以复兴中国文化为鹄的的“文学复古”实际上是中国文学复古传统的中断,他提倡的“复古”是在列强环伺的情况下被动地扯起的一面旗帜,与文学复古传统的自觉回复往古迥然不同。但是,既然章氏的文学定义如此宽泛,就必然也包含通常所谓的文学,而一旦落实于后者,审美的复古便又复活了。《国故论衡》中有《辨诗》一篇,其中有云:“本情性限辞语,则诗盛;远情性癴杂书,则诗衰。”四言、五言、七言诗体不断下衰皆由乖离情性所致。其间他以高祖、项王为例,说他们“未尝习艺文”,然《大风》歌、《拔山》曲却“为文儒所不能举”。正因为“未尝习艺文”,未被智识所染,发情才真。所以,作诗“情性之用长,而问学之助薄也”[12]。章氏于四、五、七言之间未较长短,但可想而知,包含大量周代民歌的《诗三百》的地位因其情性之用必高于后代诗歌。他后来讲演国学的时候也说:“三国以前的诗,都从真性情流出,我们不能指出某句某字是佳,他们的好处,是无句不佳无字不佳的。”[13]
  
  三
  
  章、梁、刘三位治学都有明显的政治倾向,相比而言,王国维倒是特立独行的。生逢乱世,没有激发他济世救民的政治理想,却让他堕入了苦闷的渊薮。当然,王的苦闷与其体质、性格皆有关系,“体素羸弱,性复忧郁,人生之问题,日往复于吾前”[14],羸弱的体质、忧郁的性格,再加上时时不能摆脱的人生问题,王国维也就不能不苦闷了。所以,王之治学,由哲学、美学而文学、史学,并无外在的政治取向,而是秉执“无用之用”,求人生的慰藉。王氏这种无与世用的治学态度却成就了他学术上的深刻。王国维在现代美学及现代文学批评方面的开创之功已为学界公认,其所以有如此功绩,一方面得自西学视野的应用,另一方面则来自中国古学的功底。因他游离于政治之外,故对于“古”能给以更为学理化的观照,这又必得涉及《人间词话》的“境界”说了。
  关于“境界”,历来众说纷纭,多数学者在中国文学传统里找根据,近来王攸欣却独辟他说,认为“境界”一本叔本华的“理念”[15]。细检王攸欣所论,确有雄辩之处,不过笔者以为尚有两点值得商榷:1.《人间词话》的创作的确与叔氏理论有密切关系,但此时已与王国维崇信叔氏理论时不同,彼时多以中国文化、美学、文学现象证叔氏学说,而此时已回至中国文化本位,乃以叔氏理论证中国文学、美学现象,故中国文学、美学的传统是基础。2.“以物观物”、“赤子之心”等关键词,王攸欣均能于王国维旧说中找到实例证明与叔氏的关系,独“境界”主“情”的一面,多系王攸欣自我发挥,不能以事实服人。基于此两点,笔者以为绝不能轻视“境界”说对中国传统的继承,这不仅在于“境界”的语源在中国,更为重要的是“境界”一词体现的美学精神,其渊源亦在中国。
  “境界”说所涉真景物、真感情,可与自然相阐发,《人间词话》五十二则有云“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16],可为证。即以“情”而论,这里所说的“自然”之情与叔本华所说的抒情诗中的感情并不一样,中国诗中的感情常带着天人合一的色彩,偏重于“天”的一面;西方抒情诗中的感情则偏重于“我”的一面,这与柏拉图以还对“自我”的强调分不开[17]。中国诗“自然”之情的审美理想与庄子的提倡大有渊源,《庄子•渔父》有:“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真”与“强”对,即“自然”。而叔本华论抒情诗的本质则在于“充满歌唱者的意识的是意志的主体,亦即他本人的欲求,并且每每是作为解放了的,满足了的欲求(快乐),更常是受阻抑的欲求(悲伤),不过总是作为感动,作为激情,作为波动的心境。”[18]这种对于感情的认识与中国抒情诗贵“真”的传统绝不可同日而语,“真”并不落实到自我,具有泛“真”的色彩;“欲求”,无论是“满足”还是“阻抑”,则明显地具有张扬自我的倾向。对于“真景物”,也不能全从“纯粹直观”中找根据。所谓“真景物”,并非现实中的景物,而是词语逗兴出的景物,即“语语都在目前”,这与钟嵘的“直寻”、王夫之的“现量”可谓一脉相承,这也可以从庄子的“目击而道存”(《庄子•田子方》)那里找到渊源。庄子开启的这种要求直现现象真实的审美感知方式,叶维廉亦用“以物观物”加以阐发:“物既客亦主,我既主亦客。彼此能自由换位,主客(意识与世界)互相交参、补衬、映照,同时出现,物我相应,物物相应,贯彻万象。”[19]王国维所说的“以物观物”原是要证明叔本华的“直观”[20],但他在《人间词话》中述“无我之境”时的“以物观物”则可与叶维廉的阐发相互照应。
  另外,《人间词话》五十四则云:“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之,则此说固无以易也。”[21]此时对进化论的态度与“《天演论》出,一新世人耳目”的欢欣相比不能不显出犹豫了。“染指遂多”所对应的是诗体初成时的那种无拘束的自然状态,差近于严羽所谓“第一义”。王国维并没有明确提到复古,但从《人间词话》呈现出的审美意识来看,说王国维具有一种复古的审美思维当不为过。
  “复古”到王国维这里已与前述三位大不相同。章、梁、刘之于文学复古,因进化论及政治事功的影响,都有刻意隐藏的痕迹,而王国维却不为外在事功拘囿,故也无须掩饰对“古”的态度。正因其“坦荡”,所以能有效地借助西方哲学、美学理论对“古”进行新的理解。可以说,王国维完成了一种转变,即由对历史循环论的服膺,转为对“古”的研究式的审视,改变了“古”的传袭方式。自是以后,复古的美学理想便转入“史”的领域,较多地受到理性的照顾,这又要拜进化论所赐了。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癤同壮(1976-),山东微山人,暨南大学文艺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文艺美学。
  
  ① 刘绍瑾:《中国复古诗学文学退化史观的美学审视》,《文学评论》,2005年第5期。
  ②③④⑥ 梁启超:《梁启超全集》,张品兴、沈鹏主编,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115、172、884、3978页。
  ⑤ 《小说丛话》,见《新小说》第7号,1903年7月15日。
  ⑦ 刘师培:《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舒芜点校,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9—110页。
  ⑧ 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见《学术文化随笔(章太炎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原刊《民报》第6号)
  ⑨ 章太炎:《革命之道德》,《章太炎选集》,朱维铮、姜义华编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原刊《民报》第8号)
  ⑩[12] 章太炎:《国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49、52,89-90页。(《文学论略》分载于1906年《国粹学报》第9、10、11号,编入《国故论衡》时为《文学总略》,有大幅删减)
  [11] 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13] 章太炎讲演《国学概论》,曹聚仁整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61页。
  [14][16][21] 王国维:《王国维文学美学论著集》,周锡山编校,北岳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42、363、364页。
  [15][18] 王攸欣:《选择•接受与疏离——王国维接受叔本华、朱光潜接受克罗齐美学比较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转引自该书第104页。
  [17] 叶维廉:《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3页。
  [19] 叶维廉:《比较诗学》,台湾东大图书公司,1983年版,第106-107页。
  []20 王国维:《孔子之美育主义》,见《王国维哲学美学论文辑佚》,佛雏校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