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越是间阻越情忺
作者:王广超
——胡祗癪[双调·沉醉东风]《赠妓朱帘秀》
郁金香染海棠丝,云腻宫鸦翅。翠靥眉儿画心字,喜孜孜。司空休作寻常事,樽前但得,身边伏侍,谁敢想那些儿。
——乔吉[越调·小桃红]《赠朱阿娇》
春花秋月,歌台舞榭,悲欢聚散花开谢。恰和协,又离别,被娘间阻郎心趄。离恨满怀何处说。娘,毒似蝎;郎,心如铁。
——曾瑞[中吕·山坡羊]《妓怨》
卢挚与胡祗皛的作品,是写给著名杂剧演员朱帘秀的。前者用“痛煞煞”,直言离别之苦,以“半江明月”,引发离别后怅然若失之感,情深意切。后者更是匠心独运,不直接写人,而是通过翠竹、明珠、珠帘等物象,来隐喻暗示,不仅在艺术上给人新鲜之感,而且也从侧面刻画出了朱帘秀姣美的容颜,闲雅的风度。乔吉《赠朱阿娇》,则从同情角度写歌伎,设身处地为她们着想,劝那些为生活所逼赴宴侑酒者,不要在意客人们轻薄的言辞,也不要为自己轻浮举动而自责,因为这些都是逢场作戏,表现了作者对卖歌为生者的宽容与理解。曾瑞《妓怨》,写妓女们在春花秋月之中,经历了悲欢聚散,即使有意中情人,也因种种原因不能专情。鸨儿狠毒,情郎无情,可谓是一篇代妓女诉冤之作。在这些散曲中,作者态度端正,情感健康,他们把历代卫道士视为“玩物”的歌伎当成普通人来看待,欣赏她们的色艺,尊重她们的人格,同情她们的遭遇,理解她们的处境,在一定意义上,表现了散曲家人道主义思想,体现了历史的进步和思想的解放。
以少妇和少女为题材的散曲,描绘出了带有市井特点的良家女子形象,展现了她们丰富的情感世界。如: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姚燧[越调·凭栏人]《寄征衣》
[青杏子]幽鸟正调舌,怯春归似有伤嗟。虚檐凭得阑干暖。落花风里,游丝天外,远翠千叠。[望江南]音书断,人远路途赊。芳草啼残锦鹧鸪,粉墙飞困玉胡蝶。日暮正愁绝。[好观音]帘卷东风飘香雪,绮窗下翠屏横遮。庭院深沉袅篆斜。正黄昏,燕子来时节。[随煞]银烛高烧从今夜,好风光未可轻别。留得东君少住些,惟恐怕西园海棠谢。
——吴弘道[大石调·青杏子]《惜春》
心儿疼胜似刀剜,朝也般般,暮也般般。愁在眉端,左也攒攒,右也攒攒。梦儿成良宵短短,影儿孤长夜漫漫。人儿远地阔天宽,信儿稀雨涩云悭,病儿沉月苦风酸。
——刘庭信[双调·折桂令]《题情》
《寄征衣》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人物心理活动,妻子既怕丈夫冷,又怕丈夫有家不归,担心和思念交织在一起。短短四句,语浅情深,一位温柔娴静、凝神思虑、愁肠百结的少妇形象呼之欲出。《惜春》先写鸟儿为挽留春天,不住啼叫。再写少妇凭栏远眺,暮春之景,触发愁思,所思之人,远在他乡,用“愁绝”,写焦虑之状。凭栏远眺而不见,再回到房内,心绪实在难平,故又推窗远看,只见青山翠岭如同屏风挡在面前,庭院深深,夕阳西下,烟雾飘渺上浮,其形状像古代篆书文字一样,也如少妇飘浮不定的思绪。结尾处,表面上写要珍惜春天,留住春天,尽情享受春天,实际上表达了女子青春易逝的伤感。本作典雅工丽,细腻传神,巧妙地化用前人佳句,深得宋人婉约词遗韵。《题情》以本色俏皮的辞令,写少妇因“人儿远”、“信儿稀”所产生的思念之情。以上作品,表现方式有典雅、文采、俚俗之分,但作家写作态度都是严肃的,感情也是真挚的。元代少妇思夫散曲,其内容基本上是宋词内容的翻版,但与宋词中同类人物比较,散曲的思妇形象,更多带有普通市井女性色彩,表现手法也更加灵活多样。
以少女为对象的散曲,从各个方面表现了市井少女天真、大胆、泼辣、热情、聪慧的个性,其爱情观以及蔑视封建礼教,勇敢追求幸福的精神,是值得肯定的。
从来好事天生俭,自古瓜儿苦后甜。奶娘催逼紧拘钳,甚是严,越间阻越情忺。
——白朴[中吕·阳春曲]《题情》
一自多才间阔,几时盼得成合。今日个猛见他门前过,待唤着怕人瞧科。我这里高唱当时水调歌,要识得声音是我。
——徐再思[双调·沉醉东风]《春情》
眼中花怎得接连技,眉上锁新教配钥匙,描笔儿勾销了伤春事。闷葫芦铰断线儿,锦鸳鸯别对了个雄雌。野蜂儿难寻觅,蝎虎儿干害死,蚕蛹儿毕罢了相思。
——乔吉[双调·水仙子]《怨风情》
《题情》写女主人公争取爱情自由的自信和决心。她认识清醒,认为只有先“苦”,才能有后“甜”,客观阻力虽然很大,但她毫不动摇。语言通俗、淳朴自然,具有民歌语言特点,并寓哲理于形象之中。《春情》刻画了一位颇有心计,敢于自主择偶的少女形象。全曲通过单纯的情节,以白描的手法,把少女主动追求爱情的精神与内心活动栩栩如生地表现出来。这一形象,与话本小说《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中的周胜仙异曲同工。短短几句,诙谐有趣,把小女子心事明白写出。《怨风情》,模拟失恋女子内心独白。前三句写焦虑情状,以花与枝相接为喻,言如何才能和情人重续前缘,用新配的钥匙才能打开紧锁的眉头之比,言失恋之人的忧愁。最后三句,用“野蜂儿”喻男子无情无义,害得女子把纯真感情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似有悔恨之意。通篇皆用比兴,语言俚俗,失恋女子忧伤、困惑、懊丧形象呼之欲出。
和前代诗体文学相比,元代情爱题材散曲的思想内涵更为深刻,所塑造的人物形象也更为贴近普通生活,究其原因,主要有三个方面。
首先是市民婚姻爱情观影响的结果。伴随着元代城市封建商品经济的兴盛,产生了以“真情”、“相知”为内容的新婚姻爱情观,在市民眼中,贞节无法同生命与感情相比,更无法阻挡人们对真情和相知的追求。兰楚芳[南吕·四块玉]《风情》说:“我事事村,他般般丑,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则为他丑心儿真博得我村情儿厚。似这般丑眷属,村配偶,只除天上有。”一对相恋的情人,既没才,也没貌,有的是“心儿真”、“情儿厚”,其择偶标准是“意相投”。杂剧《西厢记》《墙头马上》《东墙记》《紫云亭》《留鞋记》《倩女离魂》等作品,也都着力表现了元代市井男女有别于传统的“夷情蛮态”,大肆颂扬和肯定了“淫奔私合”,突破了“男女大防”传统观念,承认现实社会中男女情欲的合理性。这些具有时代色彩的、带有反传统性质的情爱观,如闪电一般,划破宋代以前漆黑的爱情夜空,形成了一股冲击封建礼教的力量,为元代情爱题材散曲创作奠定了思想基础。
其次,元代初年,蒙古贵族汉化程度不高,程朱理学对他们影响不大,在男女关系上也不像宋代封建统治者那样如防大敌。如法律规定,蒙古人娶妻多少不受限制,彭大雅、徐霆《黑鞑事略》,约翰·普兰诺·加宾尼《蒙古史》中的《出使蒙古记》等书记载:迁到中原、江南地区的蒙古官员和贵族,一般娶妻五到十个,甚至有几十个。更有甚者,部分蒙古人虽然进入中原,但始终保存着落后的“收继”制度,收继对象除生身母亲和同母姐妹外,还包括庶母、嫂婶、同父异母的姐妹。这种建立在落后生产关系上的婚姻风俗,由于民族融合和文化交流的深入,势必对汉民族固有封建婚姻风俗带来冲击,封建礼教的正统地位也受到来自异域文化的挑战。有元一代,在男女问题上的宽松氛围,也为散曲家描写“异端”情爱解除了思想桎梏,使他们能够无所顾忌地再现当时社会生活中各类情爱现象。
再次,元代长期废除科举,下层读书人的社会地位和生活水平一落千丈,为了生存,传统士人文化与妓女文化呈现出不可阻挡的合流趋势。散曲中的“应歌”作品,就是为妓女文化服务的产物。文人与歌伎整日混迹在一起,兴趣爱好相同,生活地位相似,才子和佳人们相互需要、相互欣赏,正如钟嗣成[沉醉东风]所说:“若不把群花恣意看,饱不了平生饿眼。”在现实生活中,青楼女性成了苦难文人的性爱伴侣和精神依托,文人与歌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感情融洽和身心结合,在这一过程中,传统文人的风流儒雅完全被妓女文化、市井文化所离析和俗化。传统上落魄知识分子就有纵酒狎妓、红袖添香的放荡情结,再加之散曲家们深谙歌女的生活习性和心理特点,写起来驾轻就熟、如鱼得水,所以元代散曲家对这类题材的创作具有很高热情。这就是元代散曲中情爱题材作品特别多的主观原因。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王广超(1956- ),江苏淮阴人,淮阴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金元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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