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亦真亦幻难评说
作者:李永平
摘要:从时空叙事看,魏晋小说中就有仙凡时空转换的描述,唐传奇进一步发展了“仙凡时差”的描述,其中多以不同的视角,写出凡人穿梭于仙凡两种之间的奇特感受,和魏晋的小说中“仙凡时差”的全知视角叙事相比,唐传奇中通过多位家乡后人及知情者的限知视角叙事,进一步多视觉反复铺叙先人回乡后“举目陌生”、“沧海桑田”式的时间流失和社会变迁,以“逼近真实”。
从时空叙事看,魏晋小说中就有仙凡时空转换的描述。晋王嘉《拾遗记·洞庭山》载:“采药石之人入山中,如行十里”,来到一个“迥然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楼琼宇,宫观异常。乃见众女,霓裳冰颜,艳质与世人殊别”的世界。其中的众仙女来邀采药之人,“饮以琼浆金液,延入璇室,奏以箫管丝桐”。等到再回到旧乡,“已见邑里人户,各非故乡邻,唯寻得九代孙。问之,云:‘远祖入洞庭山采药不还,今经三百年矣。’其人说于邻里,亦失所之。”①在这里我们明显感觉到几次仙凡时空的切换。
唐传奇进一步发展了“仙凡时差”的描述,其中多以不同的视角,写出凡人穿梭于仙凡两境之间的奇特感受。《太平广记》卷二十五采药民在仙境逗留几日后想再回到人间,玉女告诉他:“君离世已久,妻子等已当亡,岂可复寻。盖为尘念未祛,至此误想。”等到采药民回蜀郡,打听自己的家,竟然“无人知者。有一人年九十余,云:‘吾祖父往年因采药,不知所之,至今九十年矣。’”九十岁的老人竟然是年轻采药民的孙子,传奇写出了岁月沧桑,更写出了匪夷所思的时空魔幻。老人说:“姑叔父皆已亡矣,时所生女适人身死,其孙已年五十余矣。”“相寻故居,皆为瓦砾荒榛,唯故砧尚在。”这一切似乎是昨天才发生的事,忽然间已经物是人非。“民得药,服却入山,不知所之,盖去归洞天矣”②。
和魏晋的小说中“仙凡时差”的全知视角叙事相比,唐传奇中通过多位家乡后人及知情者的限知视角叙事,进一步多视觉反复铺叙先人回乡后“举目陌生”、“沧海桑田”式的时间流失和社会变迁,以“逼近真实”。
《太平广记》卷二十“阴隐客”工人凿井入仙境,顷刻之间,“求穴门。人曰:‘汝来此虽顷刻,人间已数十年矣。’ ……“已在房州北三十里孤星山顶洞中,出后,询阴隐客家。时人云,已三四世矣。”③
《太平广记》卷十八“文广通”中,广通在宋元嘉二十六年,“见有野猪食其稼,因举弩射中之。流血而走,寻血踪,越十余里,入一穴中。”顷刻之间,“文通自所入处,见所用弩皆已朽断。初谓少顷,已十二年矣。文通家已成丧讫,闻其归,乃举村惊疑。”第二天,文广通“与村人寻其穴口,唯见巨石塞之,烧凿不可为攻焉”。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亦真亦幻。④
唐传奇中最典型的叙事要算《太平广记》卷九“吕文敬”篇:吕恭随三仙人去二日,“乃授恭秘方一首,因遣恭去曰:‘可视乡里。’恭即拜辞,三人语恭曰:‘公来二日,人间已二百年矣。’恭归家,但见空宅,子孙无复一人也。乃见乡里数世后人赵辅者,问吕恭家人皆何所在。辅曰:‘君从何来,乃问此久远人也。吾昔闻先人说云,昔有吕恭者,持奴婢入太行山采药,遂不复还,以为虎狼所食,已二百余年矣。恭有数世子孙吕习者,居在城东十数里,作道士,民多奉事之。推求易得耳。’恭承辅言,到习家,扣门问讯。奴出,问公从何来,恭曰:‘此是我家,我昔随仙人去,至今二百余年。’习闻之惊喜,跣出拜曰:‘仙人来归,悲喜不能自胜。’公因以神方授习而去。习已年八十,服之即还少壮,至二百岁,乃入山中。子孙世世不复老死。”⑤
叙事学告诉我们,“我们能获得哪些信息,这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的时空位置,由于这个原因,我们获知事件时的顺序与事件本身的时间顺序往往是不同的。”⑥文中,吕恭(吕文敬)去仙境返回,只能通过后世人赵辅视角以及他转述先人的话语“(人间)已二百余年矣”,再加上吕恭的子孙吕习的强调等,以内聚式圆形视角,像圆周上的探照灯一样聚焦到吕恭身上,其叙事的目的就是要充分“印证”凡间普通人物吕恭“曾经仙境”的事实以及吕恭学仙归来后时过境迁,人事代谢之出乎意料。
从唐传奇的情况看,离开仙境就因触犯某种禁忌不可能再返回仙境。这一主题和民间故事禁忌主题相关联。时间即生命,生命即时间,两个不同的时空实际演绎着两个不同的生命体验。而且这两个世界是互相隔绝的,一旦两者的界限被洞穿,“时间差”立即消失,像幻术一样眼前会发生奇异的变化,活人会“蝉蜕”为“木乃伊”或化为飞鸟。陶潜《搜神后记》卷一记载的关于袁相根硕的故事:“会稽剡县民袁相根硕二人猎,经深山重岭甚多,见一群山,羊六七头,逐之。经一石桥,甚狭而峻。羊去,根等亦随……有山穴如门,豁然而过,既入内甚平敞,草木皆春,有一小屋,二女子住其中,年皆十五六,容色甚美……见二人至,忻然云:早望汝来.遂为室家……二人思归,潜去。归路,二女已知追还,乃谓曰:自可去,乃以一腕囊与根等,语曰:慎勿开也。于是乃归。后出行,家人开视其囊,囊如莲花.一重去,复一重,至五尽。中有小青鸟,飞去……后根至田中耕,家依常饷之,见在田中不动,就视,但有壳如蝉蜕也。”
故事中禁忌的对象“室”是一个状如莲花的腕囊,其中与其外存在着“时间差’,袁相根硕的灵魂化为青鸟在腕囊中享受着仙界不朽的生命体验,他的家人大概因无知而违背了仙女“慎勿开也”的禁令,开视其囊,这犹如暗室里的胶片被曝光,原本几乎凝固了的时间顿时飞动起来,不死的灵魂——青鸟飞走了,留下的是一具袁相根硕的躯壳。相似的情形《续青琐高议》之《桃源三妇人》再次出现:陈纯遇仙女玉源后,“玉源戒纯曰:‘慎无入南轩,当不利于子。’纯窃往焉。纯呕一卵于地,化为红鹤飞去。仙来,见纯责曰:‘不听吾戒,今不能救矣,莫非命也!后三十年当复此来,宜内养真元,外崇善行。’以舟送纯归。”和魏晋的小说民间叙事相比,唐传奇已完全属于受内丹影响的文人叙事,在反复铺陈渲染仙境之与众不同之余,还穿插了文人游仙诗作为仙凡对话的体裁。如《真仙通鉴》之《书仙传》任生赋:“玉皇前殿掌书仙,一染尘心谪九天。莫怪浓香薰骨腻,霞衣曾惹御炉烟。” 曹文姬赋:“仙家无夏亦无秋,红日清风满翠楼。况有碧霄归路稳,可能同驾五云游。”《太平广记》卷五十裴航,因赂侍妾袅烟而求达诗一章曰:“同为胡越犹怀想,况遇天仙隔锦屏。倘若玉京朝会去,愿随鸾鹤入青云。” 夫人后使袅烟持诗一章曰:“一饮琼浆百感生,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神仙窟,何必崎岖上玉清。”
进入仙境,和凡间相比,处于两个不同的时空,两个相互隔绝的时空会不会因某种原因而洞穿?具体说来,古代文学的叙事中会不会也有两个经历过或正在经历不同时空的人戏剧性的相遇呢?
答案是肯定的。《神仙传》卷二《伯山甫传》居然就有这样的事:“伯山甫者,雍州人也。在华山中精思服饵时,时归乡里省亲,如此二百余年不老,每入人家即知人家先世已来善恶功过,有如临见。又知未来吉凶,言无不效。见其外生女年老多病,将药与之,女服药时年七十,稍稍还少,色如桃花。汉遣使者经见西河城东,有一女子笞一老翁,其老翁头发皓白,长跪受杖。使者怪问之。女曰:‘此是妾儿。伯山甫以神方教妾,妾教子服之,不肯而致今日衰老,不及于妾,妾恚怒故与之杖耳。’使者问女及子年几。女子答云:‘妾有二百三十岁,儿七十一。’此女后入华山得仙而去。”
年迈的母亲服用神药,年幼的儿子性格顽劣不肯服,所以两个不同的时间世界演绎着两种不同的生命体验,于是在现实中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二百三十岁的年轻女子杖责七十一岁的老翁儿子的原因竟是儿子走路没自己快。 由此可知,在许多仙话和遇仙小说中,“不死药”或长生药正扮演了“时空转换按钮”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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