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田园无限乐,夫岂为逃名

作者:戴 峰




  正因为是“以心灵映射万象”,所以在张养浩的山水散曲中,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反射着作者自身的逸趣雅兴和怡然之情。我们试看:“野水明于月,沙鸥闲似云,喜村深地偏人静。”([双调·落梅引])“三四株溪边杏桃,一两处墙里秋千。隐隐的如闻管弦,却原来是流水溅溅。”([中吕·十二月兼尧民歌]《寒食道中》)类似的句子,在《云庄乐府》中俯拾即是,其特点都在于借自然山川以吐纳真情。仔细品味,颇似一幅幅意蕴深厚的文人山水画。我们知道,文人山水画的风格在元代正式确立,“放情挥写,笔酣墨畅的水墨山水画在元人笔下达到一个新的境界。”④其主要的特点就是通过对有限的山川景物的描绘,而表达画家对整个宇宙自然由表及里的认识。由此观之,张养浩的山水散曲确与画理相通,诗人的意趣和情感既在山水之中,更在笔墨之外。王国维在论元曲说:“彼但摹写其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故谓元曲为中国最自然之文学,无不可也。”⑤此论虽然是对“元剧之文章”而言,但用在张养浩山水散曲上,也是颇为贴切的。
  
  三、融合雅俗的俊爽之风
  
  张养浩的散曲向被视为豪放派的代表之一,同时,多数论者均认为其曲还具有清逸明丽的风格。赵义山就指出:“他在豪放一派中,是属于疏放自然的一类,是与陈英特别相近的一种风格。”⑥李昌集则认为:“张养浩散曲的风格特色,恰如虬松挂涧,盘屈多姿而不失自然,又如老梅吐艳,风韵绰约,然不矫揉逞媚。”⑦显然,这些观点主要是针对张养浩散曲的整体风格而言的。若单论其山水散曲的风格特点,笔者以为可用“雅不脱俗,俊逸爽朗”八字概括。
  每一位作家艺术风格的形成,既受社会背景、时代思潮的影响,又受个人艺术气质的制约。就张养浩而言,一方面,他长于北方,自然会受到豪放爽朗、质朴刚健的北方风情的感染。而且,元代前期散曲的中心也在北方,其风格也以平易通俗、直率自然为主,其曲体规范当也会对张养浩的创作产生影响。另一方面,张养浩又是一位有着极高文化素养的文人,当他介入源于俚俗歌谣的散曲的创作时,必然会将诗、词的一些传统表现方法用之于曲,在诸如炼词、造境等方面更加用心,并不自觉地表现士大夫的思想情趣,这又势必使其散曲作品带有较多的雅化色彩。再加之山水风光对人的心灵的涤荡和感染作用,又必然使其散曲风格在疏放自然之外平添几分俊逸之气。试看二例:
  
  一江烟水照晴岚,两岸人家接画檐。芰荷丛一段秋光淡,看沙鸥舞再三,卷香风十里珠帘。画船儿天边至,酒旗儿风外発,爱杀江南!([双调·水仙子]《咏江南》)
  白日迟,锦鸠啼,看儿童汲泉浇菜畦。杨柳风微,苗稼云齐,桑柘翠烟迷。映青山茅舍疏篱,绕孤村流水花堤。看蜂蝶高下舞,任鸥鹭往来飞。笑嘻嘻,不觉日平西。([越调·寨儿令]《绰然亭独坐》)
  
  第一曲描绘江南风光。前两句写泛舟江上所见到的远景,以“江水”“晴岚”开篇,实已抓住了江南的灵魂,意境优美且对仗工整,并为整幅画卷铺好了底色,看似简单的描绘中实包含了作者巧妙的匠心。接下来的五句,纯用白描的手法写眼前之所见,芰荷、沙鸥、珠帘、画船、酒旗,这些景物静中有动,看似无序,却共同组成了一卷和谐生动的江南美景图。全曲若在此结束,则其韵味情调就颇似一首典雅含蓄的山水诗了:构图简洁而意味无穷。但作者偏偏并不打住,而是在最后大呼一声:“爱杀江南!”将前面所有的铺垫全部抖开,把内心的情感倾泄出来,于是,整支曲子一下子就显得生气勃勃,而风格也由典雅含蓄一下子变为爽朗透辟,回归曲体的规范,颇合乔吉“豹尾”之髓。清人黄星周论曲曰:“论曲之妙无他,不过三字足以尽之,曰:‘能感人’而已。感人者,喜则欲歌、欲舞,悲则欲泣、欲诉,怒则欲杀、欲割:生趣勃勃,生气凛凛之谓也。”⑧曲学大师任中敏先生也说:“曲以说得急切透辟极尽情致为尚,不但不宽驰、不含蓄,且多冲口而出若不能待者,其用意完全暴露于词面,其态度迫切坦率,恰与诗词相反。”⑨养浩此曲,正可谓“生趣勃勃”“极尽情致”了。
  第二曲写村居之乐,其意趣与第一曲完全相同,也是在最后用“笑嘻嘻,不觉日平西”这种直白的口语,来调节全曲的风格和气质,使曲作既不失典雅俊逸之气,又饶有坦率自然之趣,从而达到生动活泼、雅俗交融的效果,也使诗境和曲味得到和谐统一。在张养浩的山水散曲中,类似的例子非常多,说它是张养浩的一种创作范式,也并不为过。
  此外,张养浩在山水散曲中常以朴实风趣之语化用前人诗词的句意,也是形成其曲风“雅不脱俗,俊逸爽朗”的原因之一,比如前引[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即是如此。
  总之,张养浩山水散曲之“雅”,源于其内在的雅人深致,其“俗”,则在于他对曲体规范的巧妙运用,二者总归于作者独特的人生经历和艺术才情。正如美国文学批评家雷纳·韦勒克所言:“假如艺术品之外还存在任何更为笼统的东西,那就只能是艺术家的‘心境’,它产生出作品的‘风格’。”⑩而心境,是关乎个人的气质和天赋的。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只是就张养浩散曲中的山水之篇而论,旨在阐明其性格中“爱山林”的一面及在散曲创作中的表现,从而使我们对于张养浩其人其曲的理解和认识可以更为全面深入。因此,“爱山林”的张养浩和我们熟悉的“好官人”张养浩不仅并不冲突,反而会因其之多情让人更觉亲切,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言:“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浅俗薄情的人,不仅不能深哀,且不知所谓真乐。” ⑾
  (责任编辑:古卫红)
  
  作者简介:戴 峰(1970-),湖北云梦人,湖北教育学院中文系副教授,武汉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元明清文学。
  
  ①⑦ 李昌集:《中国古代散曲史》[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548页、第549页。
  ② 羊春秋:《散曲通论》[M].长沙: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254页。
  ③⑾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0页、第182页。
  ④ 董晓畔:《山水画的源流与意趣》[J].《艺术研究》,2003,(2)。
  ⑤ 王国维:《宋元戏曲考》[M].《王国维戏曲论文集》[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4年版,第85页。
  ⑥ 赵义山:《元散曲通论》(修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72页。
  ⑧ 黄周星:《制曲枝语》[M].《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七)[C].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年版,第120页。
  ⑨ 任中敏:《散曲概论》[A].《散曲丛刊》[C].北京:中华书局,1931年版。
  ⑩ [美]雷纳·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三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26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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