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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歌与咒语
作者:余志平
不仅如此,刘庆邦还善于发掘小人物身上人性美的闪光,诸如“勤劳善良”、“助人为乐”、“见义勇为”、“对美好事物执著追求”等美好品质和精神。如《草帽》中的刘水云夫妇不仅勤俭持家,而且关心死难矿工家属,乐于助人;《屠妇老塘》中老塘的见义勇为;《听戏》《响器》中痴迷于听戏的“姑姑”和专注于吹大笛的高妮对艺术的痴心不改和执著追求的精神。
刘庆邦说:“好的小说是一种可以飞翔的载体,它轻柔小心地把读者的灵魂接引出来,飞过高山,飞过大海,飞过一切尘世,飞到无限高远的地方,使人的灵魂得以净化,超越和提升……闪耀着诗意的光辉。”⑨他的“证美”小说就是这样一种小说,不管是书写儿童的纯真和少女的美德与情怀,还是书写成人世界的真善美,都仿佛有一种魔力,让我们“走神”,让我们的思绪随之飘向高远的地方。
二、“审丑”小说:人性恶的咒语
现实中的丑恶、阴暗是不可回避的。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关注社会底层人生活,被称为“民间代言人”的作家,刘庆邦不会一直沉溺于自己极力寻找与苦心经营的人性美的世界里。他说:“我们在现实中很少看到美好的东西,理想的东西,所见所闻,往往是一些欲望化了的糟糕的东西,甚至是污浊和丑恶的东西。”⑩于是刘庆邦在另一类小说中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人性恶的世界。他曾坦言:“我写了酷烈小说,写了一些残暴的行为,主要是想写生命的状态,写人性的丰富和复杂性。”⑾
刘庆邦的“审丑”小说究竟如何为我们呈现“人性恶的世界”,这又是一个怎样丑恶的世界呢?
其一、以底层个体为对象,毫不留情地剖析自我及身边小人物身上的弱点,挖掘人性的劣根。
刘庆邦在《家道》中以插入方式坦言:“我愿意时不时地在自己脸上抓一把,使自己现出破绽”,“我觉得自己是否把自己剥得太赤裸了”。如《家道》中“我”的虚荣与“恶毒”;《远方诗意》中“我”的惯耍小聪明、爱贪便宜;《到城里去》中的宋家银的工于心计、自私残忍;《红煤》中宋长玉那于连式的向上爬心理和孟东辉等人的嫉妒、攀附心理等等,都被惟妙惟肖地揭示出来。
其二、以底层群体为表现对象,揭示“群众”的庸俗、麻木、冷漠、残忍的本性。
刘庆邦从小就领略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对世事人心有着自己独特的体会和见解,尤其对“群众”,他的思考和分析更是一针见血,发人深省,从而加强了这类作品的思想深度。文凤楼的群众开斗争会整老鸡,人们盲目从众、随波逐流“往前挤”,生怕错过欣赏精彩场面的机会(《平原上的歌谣》);记者周水明到私人小煤窑卧底采访,被井下矿工出卖,矿工的麻木、自私、不团结以及奴隶根性,被写得入木三分(《卧底》)。还有《外面来的女人》中陈老庄上参与嫖妓的人们,《红煤》中宋长玉老家“洗劫农场”的村里人,《刷牙》中围观叫驴刷牙的人们,《不是插曲》中互相起哄彼此仇视的窑工们,《守身》中出于嫉妒而诽谤诋毁王东玉的人们等,也大都是麻木、自私、野蛮的庸众。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在《平地风雷》中,张三爹、李四嫂、王二爷等群众为了看一出“好戏”,故意在货郎和队长之间挑拨是非。“好戏”迟迟不上演,他们有的焦虑,有的失望,有的耐心等待,直到亲眼目睹货郎打死队长,村民们才“群情振奋”,对货郎进行围追堵截,将其活活打死,“捣碎成一摊红粪”,获得一种近乎集体狩猎般的刺激和满足。这是一群何其歹毒、残暴的“群众”啊!这里有罪孽深重的杀人者,更有鲁迅先生所概括的“无主名无意识的杀人团”。刘庆邦“不仅仅满足于把无德无行的施暴者、异化的受虐者推上道德的审判席,让他接受最严厉的惩罚。他还自信地沿着既有的悲剧血痕步步深挖,他要找出在所有事故背后捣乱的元凶”⑿,通过一幕幕惨剧,向人们揭示隐藏于悲剧背后的社会原因和深层野蛮的集体无意识。
其三、通过权力阶层与社会底层的矛盾和冲突,揭露权力阶层的腐败和人性的恶劣,表达底层的痛苦与愤懑。
刘庆邦非常关注权力“对人性尊严的蔑视”。他立足平民立场,不仅反映农民、矿工的经济窘迫状况,而且更多地反映他们所受到的来自权力阶层的欺压和对其人格尊严的极度侮辱和摧残。《平原上的歌谣》中权力阶层整人方式花样翻新,层出不穷,毫不尊重底层人的人格;《平地风雷》《刷牙》《人畜》中的货郎、梁红颜、老样等均受到专横跋扈的生产队长的百般欺凌和羞辱,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们采取极端手段进行报复,最终均成为丧命于权力之下的牺牲品。在《一块板皮》中,先进典型王军山遇难后骨灰在矿上的太平间停放了几十年无人问津,最后由他的当上矿长的老同学出面才将其安葬,他的墓碑竟然是用一块做坑木剩下的板皮做的!《福利》用近于黑色幽默的笔调直击农民矿工生存的残酷性,农民矿工死后的福利竟然只是一口棺材!在金钱与权力面前,生命的价值何在,人的尊严又何在?
刘庆邦还通过“矿难”描写揭露矿主们不顾矿工死活唯利是图的丑恶罪行,展示出人性物化异化到何等可怕的程度。作家曾这样分析过矿难产生的根源:“社会从物质匮乏到全面物质化,人的身体成了欲望化的盛筵,人对金钱的索取也到了疯狂的程度。频发的矿难就是物欲横流的一个恶果。”⒀《红煤》写矿长唐洪涛得知井下瓦斯爆炸,不是立即组织救援,而是迅速命人把矿上铁门关上,掐断电话线,采取几个人包一个家属的办法,经过几番讨价还价,最后以每户家属抚恤金一万五千元私了。小说还揭露了管理部门的官员收取窑主贿赂,帮助隐瞒矿难事实真相,官煤勾结的黑暗现实。
描写受害者的伤痛与困惑,从侧面表现人性的荒芜,是刘庆邦“审丑”小说又一个重要视角。《新房》中,国师傅得知新房竟是女儿的肉体换来的,他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走窑汉》中,马海州的新婚妻子被书记诱奸,马海州整日沉湎于复仇,最终导致妻子精神崩溃跳楼自杀。《踩高跷》描写在一次冒顶事故中乔明泉成了“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对下井产生极大恐惧,但为了家人,他不得不忍受精神痛苦再次下井。
其四、从法制与社会道德的角度,表现法制观念的淡薄,人性的残忍与道德的沦丧。
赵上河、唐朝阳设计诱骗谋害老实善良的同类,拿同类的生命讹诈钱财(《神木》);“二哥”用锄头将“三弟”挖死,而自私凶残的父母竟然帮助“二哥”将“三弟”的尸体扔进深井(《雷庄户》);金宝将情夫引诱进牲口屋,令丈夫、儿子将之活活打死(《在牲口屋》)。这些作品展示的种种杀人暴行令人发指,表现了他们身上的一种疯狂残忍的品性,毫无法制观念,也毫无人性。《新房》《金色小调》《兄妹》《幸福票》,或表现“权占有色”和“色奉迎权”的“权色交易”,或表现违背人伦天理的淫乱,展示人在“性”问题上所表现出来的丑恶本质。《黑地》中描写未提成矿长的副矿长张国成出于妒忌心理,居然蓄意策动小煤矿抢夺国有大矿的国有资产,与新提拔的矿长对着干,其言行举止不仅目无法纪,而且丧失了起码的道德良知,这表明,人性一旦为金钱与权力所奴役,其灵魂将会变得多么的阴暗可怕。
也许,刘庆邦的“审丑”小说赤裸裸地写出了底层社会各种各样的丑恶,但他绝不是为了写丑而写丑,他写道德的沦丧,人性的阴暗,无不是为了唤起人们对底层社会的关注,引起疗救者的注意。如果说,刘庆邦表现人性美的小说是从他心底飞出的悠扬的赞歌,那么,他表现人性恶的小说就是发自肺腑的愤怒的咒语。
本文为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立项课题论文,项目编号03D184。
(责任编辑:吕晓东)
作者简介:余志平,湖北孝感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武汉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2004级博士生。
① 刘庆邦:《红煤·后记》,2006年1月版,北京出版社,第374页。
② 刘庆邦:《凭良心》,林建法、徐连源主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春风文艺出版社,2003年4月版,第159页。
③④⑾ 刘庆邦、赛妮亚、梁祝:《刘庆邦访谈录(代跋)》(刘庆邦《民间》),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4月版,第362页,第361页,第358页。
⑤⑥ 叔本华:《爱与生的苦恼》, 华龄出版社,2001年4月版,第21页。
⑦ 刘庆邦:《关于女孩子》,《作家》,1993(2)。
⑧ 李万武:《对人性动把恻隐心——读刘庆邦、孙春平、迟子建的“证美”小说》,《文艺理论与批评》,2001(1) ,第43页。
⑨ 刘庆邦:《灵魂放飞——代序》,(《刘庆邦中短篇小说精选》) ,2002年版, 花山文艺出版社,第1页。
⑩ 夏榆:《刘庆邦眼中的矿区生活》,《南方周末》,2004年12月24日。
⑿ 刘伟厚:《躲不开的悲剧》,《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5年12月第4期,第68页。
⒀ 刘庆邦:《遍地白花》,作家出版社,2002年版,第34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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