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7期
赞歌与咒语
作者:余志平
摘 要:刘庆邦是当今很受欢迎并颇有特色的一位作家,他的小说大多以乡村和矿区生活为表现对象,不仅写出了底层人物的美与善,写出人性的单纯与美好,给人以心灵的慰藉,而且写出了底层社会的丑与恶,写出人性的复杂与阴暗,给人以灵魂的震撼。两类作品都来自作者对生活的深切体验与真实再现,是从作者心灵深处飞出的赞歌与咒语。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刘庆邦就以反映矿工生活的短篇小说《走窑汉》受到文坛瞩目。他前后创作短篇小说一百三十余篇,中篇小说三十余篇,长篇小说六部。他的小说更多地把目光盯在农民和矿工身上,注重对底层社会普通人复杂人性的探索和隐秘灵魂的挖掘。他在新作《红煤》的后记中这样说:“我不大愿意承认我的小说是煤矿题材的小说……我更愿意把它说成是一部在深处的小说,不仅是在地层深处,更是在人的心灵深处。”①
是刘庆邦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赋予他看待人生如此独特的眼光。他幼年丧父,务过农,当过矿工,丰富的人生经历使他领略了普通人身上散发出的美好善良的人性光辉,又目睹了人间地狱上演的一幕幕丑恶惨痛的悲剧,从而造就了他不同寻常的丰富复杂的精神世界,对他的创作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刘庆邦说:“人性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可以举出几十种表现。说简单,只说出对立的二元就够了,这二元一个是善,一个是恶。这是人性的两种基本元素,所谓人性的复杂和丰富,都是从这两种元素派生出来的。”②人性有善恶之分,小说当然就有“证美”与“审丑”之别,“证美”小说弘扬人性之善、人情之美、人伦之和谐,可以把它称之为“赞歌”;“审丑”小说批判人性之恶、人情之伪和道德之沦丧,可以把它定义为“咒语”。
事实上,刘庆邦的小说就大致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柔美抒情的对人性美的赞歌,一类是酷烈写实的对人性恶的咒语。之所以说这是大致上的划分,是因为刘庆邦也有一些作品同时写了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不过它们是有所侧重的,所以这并不妨碍我们从上述两种审美态度和倾向去对刘庆邦的小说进行解读。刘庆邦主张“文学的精神是劝善的”③,想通过他的写作“使人们得到美的享受,心灵得到慰藉,对改善人心起到一点促进作用”④。同时,通过“人性恶世界”的描绘,对丑恶的人性和卑劣的灵魂给予无情的鞭挞,给人以警示和震撼。
一、“证美”小说:人性美的赞歌
首先,刘庆邦的“证美”小说是献给那充满童真之美与少女情怀的人性美的世界的赞歌。
在刘庆邦看来,儿童与少女身上可以寄寓人类最纯洁的童真和最美好的情怀,因此,他潜入儿童与少女的心灵,体察他们独特的精神领域,从而营构出一个纯朴自然、柔美善良的人性美的世界。
叔本华说:“我们的童年岁月宛如一首无尽延伸的诗。”⑤“以童心观物……所有东西都被看作是丰富多彩、可亲可爱的存在。既美丽动人,又令人销魂!因此世界宛如伊甸园,是所有人都得以降生的淳朴乐园。”⑥刘庆邦以最质朴最柔美的语言描绘和赞美了这个“淳朴乐园”:
“水草长得旺,长得嫩,满坡青草满坡花;河水不深,有些泛白,岸边长着一丛丛紫红的芦苇……正是春来的季节,阳光暖洋洋的,南风带了熏气,大麦黄芒,小麦也快黄了。”(《梅妞放羊》)
这是梅妞的世界,在这个天地里,梅妞仿佛成了无比幸福快乐的小天使,羊低头吃草,她也低头在草丛中寻找各种野花的小花苞吃,“她吃罢‘蛋黄’和‘面筋’,就该吃‘甘蔗’和‘蜜蜜罐儿’了,她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尽管梅妞做不起花棉袄,但物质的贫困丝毫也不能削减梅妞在大自然中得到的精神上的快乐和幸福。
《小呀小姐姐》中的小姐姐在辛苦地放羊薅草之余,每天抽时间陪走不稳路的罗锅子弟弟唱歌谣、做游戏、捏泥人、烧蚂蚱、摸鱼虾,还背着他到田野里剥蚕豆,吃“透着清新气的”麦粒儿,回荡在庭院中、田野里的小姐弟俩的欢声笑语,让我们看到了一片洒满金色阳光的儿童乐园。
在美丽的儿童世界,连动植物都富有人类的真情和友善。梅妞的水羊“眼神老是那么平平静静,温温柔柔”,猜小的倭瓜种子破土发芽了“很像一个娃娃,头上戴着一顶帽壳儿”(《种在坟地上的倭瓜》),小扣子家的黄狗“张着耳朵听风,显得很成熟,很孤独,好像还有些发愁”(《遍地白花》),春穗的鹅用它的脖子去蹭小主人的脖子,“蹭得轻轻的,蹭一下又一下,像是用这种方式在跟春穗作最后的告别”(《眼睛》)。在孩子的眼里,动植物成了最值得信赖的亲密伙伴,梅妞偷着当小羊羔的小母亲,让它们吸吮自己的小乳头;猜小很想亲吻刚发芽的倭瓜种子;小扣子面对女画家画的黄狗“顿生怜爱”;春穗、小帆悄悄地对他们心爱的鹅和小兔儿诉说心事。儿童的种种行为表现在复杂的成人眼里看似稚嫩可笑,其实他们内心深处却充满了比成人更多更宝贵的友爱和真情。
与儿童世界相互辉映的是充满似水柔情的少女世界。如同曹雪芹、蒲松龄、废名、沈从文、汪曾祺一样,刘庆邦在小说中也描写了许许多多清纯可人、善良美丽的农村少女形象。这也许源于他的少女情结。他在《关于女孩子》中说:“如果有这样一道测验题:你认为人类世界最美的是什么?我将一笔一画填上‘少女’”⑦,他笔下的少女皆具淡雅、明净、温婉、含蓄之美,闪烁着圣洁美好的人性光辉。
这些少女们身上总是保留着传统的美德。她们往往勤劳纯朴,欲求简单。胡桃“淘洗了一季子桑树子儿”只是想做一件洋布裤子(《桃子熟了》);喜如没日没夜地去扒红薯也只是想给自己买一条红围巾(《红围巾》)。她们虽然没有上学,但她们在大自然里,在辛勤的劳动中健康快乐地成长,她们的世界似乎是老子式的“少私寡欲,绝学无忧”的无为世界。她们还固守真纯,安于清贫。面对现代工业文明对乡土的入侵,很多农民奔向城市淘金,她们却本能地抵制着。如,父亲进城打工的意外死亡,使女孩改一看见“城里人的做派”就本能地“害怕”;小连怎么也“闻不惯”外出打工的妈妈“身上的香气”,拒绝了妈妈送给她的化妆包。妈妈走后,她把屋里清洗了许多遍,她喜欢的是麻油在灯碗里燃烧的气息。刘庆邦的乡村少女世界流淌着一股抱朴含真的古风,别具混沌未开“不论魏晋”的“原始”自然风情。
这些少女的情感又极具柔美纯真、哀婉含蓄之美。特别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她们总是心怀淡淡的喜悦、隐隐的哀愁,时而凝眸沉思,时而轻声叹息,眼里投射出温润的目光。喜如春天去相亲,到了秋天还没有下文,喜如有些急,可又不能问,于是“心里愁得不行”(《红围巾》)。守明替未婚夫做鞋,捧着鞋底想入非非,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她把“脚”摸来摸去,还把“脚”贴在脸上,搂进怀里……但“发乎情而止乎礼”,显得“乐而不淫”(《鞋》)。喜泉相亲故事充满喜剧色彩的一波三折,也把女孩子的微妙心理,传达得十分逼真妥帖(《怎么还是你》)。
其次,刘庆邦的“证美”小说也展示与歌颂了充满人性之美的成人世界(这里所说的成人世界是相对于前面所说的儿童与未婚少女而言的)。
李万武说:“人性的或善或恶、或美或丑的品性,主要是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展现出来的,个体与他人的关系因此不能不是透视人性善恶、美丑的最别无选择的‘窗口’。”⑧刘庆邦的许多作品都表现了人与人之间互相关爱的真挚情意,凸显了人情之美,散发出人性的光芒。
这类作品较多地描写了成年男女之间深沉感人的爱情。我们能倾听到《曲胡》中瞎祥为被哥哥抛弃了的嫂嫂拉的那段缠绵悱恻的曲胡之声,还能感受到《白煤》中新婚小夫妻那份如漆似胶、牵肠挂肚的恩爱之情,领悟到《心事》中慧生和慧敏小夫妻间相互体恤怜惜之情。《曲胡》中瞎祥与嫂子的爱情似乎不该以悲剧结束,但恰恰是这场悲剧,让我们真实地感受到人性的善良与脆弱,爱情的美好与坚贞。《白煤》和《心事》中的夫妻之情也许是人世间最普通最朴素的感情,但也是最能打动人心的人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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