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爱的悲啼

作者:孙廷忠




  应该说象征是《故都的秋》抒情述志的主要手法,而非唯一手法,其间也有写实,正是这虚实相生之笔令我们“实中悟虚”。他在第二段,写江南之秋无非是衬托,以突出 “北国的秋”之“特别地来得清,来得静,来得悲凉”,给“故都的秋味”蒙一层近乎神秘的面纱。第三段正面写“故都的秋”了:“在南方每年到了秋天,总要想起陶然亭的芦花,钓鱼台的柳影,西山的虫唱,玉泉的夜月,潭柘寺的钟声。”这里先是五个偏正短语构成一个“面”,展示出北京之秋融汇了“造化钟神秀”和勤劳、智慧的劳动者巧夺天工的装点,构成的绚烂、优美、和谐而可爱。
  然后选取“皇城人海”这个“点”,集中揭露“故都的秋”之可悲:“在北平即使不出门去吧,就是在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来住着,早晨起来,泡一碗浓茶,向院子里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绿的天色,听得到青天下驯鸽的飞声。”“破屋”、“破壁”、“驯鸽”、“牵牛花的蓝朵”、“槐花的落蕊”、“疏疏落落的秋草”、“灰土上留下来的一条条扫帚的丝纹”、“秋蝉的衰弱的残声”、“灰沉沉的天”,阴晴倏忽,风雨诡谲,更有“著着很厚的青布单衣或夹袄的都市闲人,咬着烟管,在雨后的斜桥影里,上桥头树底去一立,遇见熟人,便会用了缓慢悠闲的声调,微叹着互答着的说:‘唉,天可真凉了——’”(这“了”字念得很高,拖得很长。)——“以小见大”,这才真正写出了当时的北京——“故都的秋”之“特别”。正如老黑格尔所说的,“是一个‘这个’⑨”全国乃至全世界独一无二的“这个”。象征性地写出“故都”——“皇城”——“人海”(都市闲人)——“故都的秋”的另一面:阴暗面。
  歌德说:“真正的象征手法,出现在部分的东西是更加普遍的东西的代表者的地方。”⑩黑格尔也说:“象征所要使人意识到的却不是它本身那样一个具体的个别事物,而是它所暗示的普遍性的意义。”[11]写景选取有代表性的景物:“皇城”,写人更对准有代表性的人:“皇城人海”中的“都市闲人”。由静到动,由物及人,构成浓郁的象征性意境:以“皇城”为代表的“故都”破落而颓废的人文景观象,暗示着中华“首善之区”可爱中的可悲,于貌似客观地再现中充溢着作者精神的“自叙传”和主观的外化:为以“皇城”所代表的老大帝国的破落和衰败而悲凉。所谓“皇城”原指明、清两朝在北京城以故宫为代表的宫城 ,既是封建统治者的老巢,也是封建文化的最高代表,到作者写作此文时虽然不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却近乎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教所有的爱国志士“感时花溅泪”,“直面长安使人愁”。因为此时这里的“皇城”建筑大部分已被拆去,却只剩下“破屋”、“破壁”一片残破、萎靡和病入膏肓般的腐朽,既像那槐花的落蕊般悄无声地没落,又像秋蝉般在有气无力的哀鸣中走向衰亡,正在被“一条条扫帚”无情地扫出历史的舞台。“三千余年古国古”奴化教育贯始终,鸽儿被驯化得惟命是从,花儿懒惰得(谐“牵牛花的蓝朵”之音以“双关”)失去了独立的能力。连飞禽和草木都“在劫难逃”,“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从鸦片战争到一九三四年,这近百年的时间里,北京城蒙受了各列强帝国主义国家频频发起的武力侵略和与之相随的政治、经济、文化侵略,北京人所遭受的精神戕害,绝不仅仅是“黑云压城城欲摧”,而是国城俱破,国将亡。国内的军阀、官僚、政客们却纷纷认贼作父,引狼入室做靠山,忙于内战。在这里上演了一幕幕“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幻大王旗”的闹剧。其政治形势,与郁达夫笔下所写的自然气候之阴晴倏忽,风诡云谲又何其相似!作者这里所写的“都市闲人”既不会包括拼命拉车的骆驼祥子,也不会是《茶馆》里的唐铁嘴、刘麻子之流,更不会是《青春之歌》里江华、卢嘉川的原型,看其衣着俨然,听其语言顿挫,倒很像跟封建统治者有着千丝万缕的依附或联系的落魄文人——“帮闲文人”。随着末代皇帝逃出北京,卖身成为日寇在“满洲国”的傀儡,这些“都市闲人”在“故都”“皇城”却真的成了“闲人”,虽为“闲人”却为数不少。他们一向被封建礼教奴化到骨髓,习惯于处乱不惊,明哲保身。尽管各自间表面相敬如宾,但骨子里却“一盘散沙”,“各人自扫门前雪”。几经风云变幻,尽管此时的北京城即将落入“一只长满黑毛的巨魔之掌”[12],这些“都市闲人”们也像全国人民一样,正在面临家国沦亡的厄运。可是在他们身上,中国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光荣传统已荡然无存,相反却表现得特别地心灰意冷。在那风雨倏忽的清秋时节,表面温文尔雅得令人可爱,温良敦厚,从容恬静得教人可亲,然而透过这文质彬彬的神态,缓慢悠闲的谈吐,却是一副听天由命,任世态炎凉,逆来顺受,怯懦而麻木不仁的众生相,教人可怜又可悲——或许,这才是郁达夫感到“特别的悲凉”的根本原因。——也正是因“故都”之可爱,郁达夫在歌颂的同时要“自叙”这番深沉的“悲啼”。
  
  三、“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一个爱国者潜意识下心灵的独语
  
  鲁迅先生运用象征于《故乡》,从农村、农民的角度,揭露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帝国主义、官僚主义、封建主义蹂躏之下国运的衰败,国民的麻木;郁达夫运用象征于《故都的秋》,则以曾为中华“首善之区”的风物和人情,揭露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国运日趋衰败,民族危机日益加剧之时,“皇城”中“都市闲人”的麻木。然而无论是鲁迅还是郁达夫都没有就此止笔。所不同的是前者在文末无限深情地表达了对未来的种种希望,并指出,“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后者却一改浪漫主义者直抒胸臆的习惯而说得非常耐人寻味:“秋天,这北国的秋天,若留得住的话,我愿把寿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换得一个三分之一的零头。”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和秋瑾“拼将十万头颅血,誓把乾坤力挽回”,鲁迅“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一脉相承的宣誓!这是郁达夫潜意识之下发自心灵的谶语。因为秋即衰败和没落,留住了秋也即制止了故都的衰败和没落。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白色恐怖登峰造极的现实:“左联五烈士”遇害了,杨杏佛被刺了,鲁迅正在遭通缉 ,现实如此残酷,不含蓄行吗?然而,只要是读过他此后的另一篇散文《北平的四季》:“只能再来略写一点春和夏以及秋季的感怀梦境,聊作我的对这日就沦亡的故国的哀歌。现在却已经完全掌握在一只满长着黑毛的巨魔的手里了!北望中原,究竟要到哪一日才能够重见得到天日呢?”对郁达夫后半生人生历程有所了解的人都会明白,这是作者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所发出的铮铮誓言,而且他真的把自己的余生献给了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实践了自己的誓言。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孙廷忠,河南周口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科学系副教授, 研究方向:文学鉴赏与大学语文教学。
  
  ① 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语文读本•第三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12月第2版,第204页-第205页。
  ② 指他留学日本期间发表的两部自传体小说《沉沦》和《春风沉醉的晚上》。
  ③ 郁达夫1927年1月因发表政论《广州的事情》引起创造社内部争论,从而声明退出“创造社”,1928年春秘密加入“太阳社”。
  ④ 见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中国现代经典散文•郁达夫<故都的秋•回忆鲁迅>》,第472-第473页。
  ⑤ 见内蒙古人民出版社,《中国现代经典散文•郁达夫<故都的秋•回忆鲁迅>》,第479页。
  ⑥ 王映霞:《半生自述》。
  ⑦ 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见上海良友图书发行公司,1935年版。
  ⑧ 《恩格斯致敏•考茨基》(1885年11月26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453页。
  ⑨ 《简明美学词典》,第13页。
  ⑩ 黑格尔:《美学》第二卷第11页。
  [11] 郁达夫:《北平的四季》,原载一九三六年七月一日《宇宙风》第二十期。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