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试论鲁迅小说《伤逝》的音乐结构
作者:孙 媛
经过一番自省之后,涓生断定只有终止两人的关系,才有望迎来新的奇迹。“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在新憧憬的推动下,副部主题以狂想曲的方式再度崛起,叙事旋律打破了前面主部主题主宰下的低沉缓慢,开始波动起来,形成一种明暗交替、高低起伏的音流, 涓生“人的生活的第一着是求生”的宣告,仿佛歌唱性的宣叙调,坚定刚毅,他对未来的憧憬由一系列浪漫的意象构成:“怒涛中的渔夫,战壕中的兵士,摩托车中的贵人,洋场上的投机家,深山密林中的豪杰,讲台上的教授,昏夜的运动者和深夜的偷儿……”节奏明快,动感很强,奏响了激越昂扬的高音部。相形之下,子君发出的祈求和探寻之音微弱恍惚,充满惶惑。面对爱情死灭的真实,她感到绝望和恐怖,却一言不发。她的悲哀和沉默,构成了低音部,仿佛是主部主题的延续发展。这高低两种对比的旋律同时出现,相互交织,形成了音乐中的复调织体。
第四小节:子君在无爱的人间死灭了,“广大的空虚”和“死的寂静”如同黑色的深渊,涓生陷入其中,难以自拔。低沉抑郁的主部主题占据了支配性地位。但表达希望的副部主题并没有完全消失。
冬去春来,子君无声地离开了。对子君的离去过程,只在涓生和房东太太的对话中有所体现:“今天子君的父亲来到这里,将她接回去了。” “她去了么?”……“她去了。”……“没说什么。单是托我见你回来时告诉你,说她去了。”简短的对话中,关于子君离去的叙述话语重复了四次,声调短促,节奏强烈,仿佛是连续下沉的四个震音,使人听后不由得心灵颤抖,既宣告了小小家庭的彻底解体,又暗示了子君无可挽回的悲剧命运。在震音的连续作用下,主旋律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低沉和抑郁。
面对子君离去后的屋子,涓生感到了“异样的空虚和寂寞”,在被房东太太告知子君离去的消息时,他不信,“但是屋子里是异样的寂寞和空虚”。 认识到子君一去不返的现实之后,涓生想到,“我要离开吉兆胡同,在这里是异样的空虚和寂寞”。“异样的空虚和寂寞” 组成了一连串极限低音。随着世交冷冷的宣告:“她死了”,这些极限低音迅速扩展和深化:“异样的寂寞”变成了“死的寂静”,“异样的空虚”变成了“广大的空虚”。它们像两只冷冷的蜘蛛,用吐出的丝织成网,将涓生牢牢罩在其中:“一天一天,无非是死的寂静。” “我比先前已经不大出门,只坐卧在广大的空虚里,一任这死的寂静侵蚀着我的灵魂。”此时的乐音犹如暗夜中死寂海面上微微泛起的水波,给人以无路可走的压抑之感:子君永远的“舍去”了,但是“新的希望”并没有因此而到来, 涓生“用了十分的决心”卸下“真实的重担”,实际上只是从一个虚空挣扎到了另一个虚空,在这无谓的挣扎中,爱人子君成了无辜的牺牲品。主部主题的支配性地位使我们自然而然地领会到一种贯穿全曲的主导动机:内心的悔恨和悲哀。
但是,在主部主题奏响低沉主旋律的间隙,副部主题还在时断时续、时隐时现地闪现着忐忑不安的渴求希望的声音,宛如漂浮在苍穹之中的一缕游丝,那就是“无名的,意外的,新的期待”。随着小狗阿随的归来,这缕游丝般的乐音变得急切和响亮起来——这匹 “瘦弱的,半死的,满身灰土的……”小小动物盘旋在地面,体现出一种顽强的生命力,昭示着生命本身不容蔑视。这使他的心“直跳起来”,再也无法在死寂中麻木地坐卧下去,最终离开了吉兆胡同——乐曲随之走出了令人压抑的极限低音。
第三部分为再现部,对呈示部进行有变化的重复,在同中有异的重复中,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的调性最终走向统一。
主部主题再现为思念和忏悔,旋律沉痛而悲怆。回到会馆之后,涓生抚今追昔,无限忧伤,“依然是这样的破屋,这样的板床,这样的半枯的槐树和紫藤,但那时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却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初春的夜,还是那么长。……”这似乎形成了对呈示部主部主题的重复,但是,这次调性有所变换,音乐渐渐高涨,郁积已久的感情开始爆发,“悔恨和悲哀”以悲歌旋律倾泻而出,犹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流,迸发出一个激情磅礴的长音:“我愿意真有所谓鬼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之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饶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我将在孽风和毒焰中拥抱子君,乞她宽容,或者使她快意……”但是,从这个抒情高潮落下之后,乐曲又迂回到那个富有悲剧意味的乐句,“现在所有的只是初春的夜,竟还是那么长。” 迂回复沓之中,体现出一种无可名状的痛苦和无奈:子君凄凉的死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对于已经发生的悲剧,任谁也无能为力。
副部主题则再现为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的决心。“新的生路”在文中不止一次地出现过,涓生与子君同居时,他狂想中的“新的生路”是那样简单而浪漫——只要“她勇猛地觉悟了,毅然走出这冰冷的家,……我便轻如行云,漂浮空际,上有蔚蓝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广厦高楼,战场,摩托车,洋场,公馆,晴明的闹市,黑暗的夜……”子君死后,涓生痛定思痛,认识走上“新的生路”绝非易事——“仿佛看见那生路就像一条灰白的长蛇,自己蜿蜒地向我奔来,我等着,等着,看看临近,但忽然便消失在黑暗里了。”但是,这并没有动摇他憧憬未来追求新生的决心,曾经鸣响过的节奏带着新的意蕴再次奏响,——“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所谓“新的生路”,就在背负着创伤,咬紧牙关,“默默地前行”的过程之中。
而那跨向新生的“第一步,——却不过是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似乎是对呈示部中引子——“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的重复,使旋律的起承转合之美得到了充分表现。在首尾音符的呼应中,乐曲的主导动机再次重现,但是此时已经改变了调性:尽管悲怆的余音仍然在不绝地回响,乐思却体现出了明亮和希望,具有一种生的气息:“我要向着新的生路跨进第一步去,我要将真实深深地藏在心的创伤中,默默地前行,用遗忘和说谎做我的前导……”在这里,抒写痛悔的主部主题和表达希望的副部主题不再相互对立,而是融合汇通。沉痛和希望、忧伤和抗争走向统一,乐思既坚定刚毅,又深邃悠远,仿佛是一个无限延展的尾声,在听众的内心深处引起了深刻的情感共鸣,使人深深领会到:在认识到生命的悲剧本质之后,我们所应做的不是悲叹虚无,而是反抗绝望。
通过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音乐特质是小说《伤逝》赋予人阅读快感的重要因素。对于它单纯、舒缓却又韵味无穷的抒情旋律和话语节奏,读者需要像对于音乐那样一听再听,一品再品。当然,这并不是由于鲁迅在创作《伤逝》时刻意模仿了音乐艺术,而是伟大艺术作品完美抒情效果的体现。如前所述,小说的音乐化倾向,首先是由情感化派生的,当然,如果这种情感过于紧张过于强烈,亦可能成为破坏小说乐感的潜在危机。但是,由于《伤逝》采用回忆的方式处理题材,它的韵味和乐感却不会因为情感的强烈而受到丝毫损害。隔着时光去体味,昔日难以忍耐的强烈痛楚已被悄悄减缓,叙述者的口气在整体上显得舒缓而沧桑,我们的感觉亦随之变得悠远绵长,蕴藉的乐感油然而生,再加上纷繁的重复衍生出盘桓复沓的节奏,这部小说完全可以被感觉为婉转流动的音乐。《伤逝》的结构也具有音乐的性质:在情绪的流动中,沉郁忧伤的主部主题和饱含希望的副部主题自然而然地由对立走向融合,打破了小说叙事注重营造情节的惯常逻辑,使小说中思考的段落转化为具有强烈抒情效果的歌吟,将感动久久驻留在读者的心头,堪称是二十世纪抒情文学的典范。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孙 媛(1975-),山东大学文艺美学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理论与批评。
①主导动机是一个音乐术语。《简明牛津音乐词典》把主导动机定义为:“一个简短、反复出现的音乐片段或主题,用于标示某人、物或者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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