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试论鲁迅小说《伤逝》的音乐结构
作者:孙 媛
摘 要:小说《伤逝》情感浓郁,悠远绵长,富有节奏感和旋律美,音乐特质是它赋予人阅读快感的重要因素。本文拟从音乐结构的角度对这篇小说进行阐释,以凸显其独特的艺术魅力。
之所以用音乐来诠释《伤逝》,是因为这是一部可供诵读和聆听的小说,情感浓郁,悠远绵长,富有节奏感和旋律美。
音乐的真正生命因素在于潜流于音符错综复杂的组合变化中的情感内涵,如果小说淡化情节,专注于描写人内心深处的声音和意识,就有可能和音乐产生交叉联系。小说《伤逝》所采用的是手记体,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赋予叙述者抒写情感的自由空间,弥漫在字里行间的,是源自心灵深处的“悔恨和悲哀”。其叙述动力不是情节的跌宕,而是情感的起伏。在叙述者忧郁悲凉、如泣如诉的歌哭声中,痛悔和忧伤缓缓延展开来,化作一缕刻骨铭心的悲怆,浸透读者的身心。在情感的高低迂回之中,小说便形成了微妙的,含有情绪流动波纹的节奏和旋律,韵味和乐感每每由此产生。此外,同中有异的重复是节奏的本质,也是音乐旋律最常用的结构方式,正是音乐结构的这种整饬和变异才带给我们强烈的感受。小说《伤逝》尽管行文简洁,但是在必要的时候,却不吝重复,叙述话语蕴含着变化的重复使小说产生出像旋律复沓一样的节奏感。既可以强化抒情效果,将所要传达的情感和意义深深刻在读者心灵上;又带来了音乐上优美的回环效果,形成起伏有致的旋律结构。所以,虽然《伤逝》是作为小说被创作出来的,但是在欣赏时,却完全可以被感觉为婉转流动的音乐。细细品味起来,它的叙事结构,与奏鸣曲式音乐的整体结构非常相似,可以分为呈示部、展开部和再现部三大部分。
第一部分为呈示部,积淀着痛悔和忧伤的主部主题和洋溢着期待与希望的副部主题两种对比的乐思此起彼伏,在主部主题之前有引子,副部主题之后有结束部。
“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这是《伤逝》开篇第一段,好像乐曲短小简洁的引子,创造出一种感伤的抒情氛围,锤定了贯穿全曲的主导动机①。“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十六个字的句子中, “我”这个词竟被重复了三次。从一般语法学的角度来说,这种高密度的重复毫无必要;但是从美学角度来看,这种重复却形成了一种音乐般的旋律,为作品带来了流动感和力量感,对“我” 的一次次强调,仿佛是乐曲起始时的鼓点节奏。源自心灵深处的痛悔之情,通过声波的旋律,震动着读者的心灵。若是删去句中任何一个“我”,旋律上的乐感和情感上的震撼力便会荡然无存,退化成一个普通的陈述复句。
接着,主部旋律在沉郁忧闷的氛围中流出,缓慢低沉的音色向人们轻轻地倾诉着那源自心灵深处的忧伤:“会馆里的被遗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这样地寂静和空虚。” “依然是这样的破窗,这样的窗外的半枯的槐树和老紫藤,这样的窗前的方桌,这样的败壁,这样的靠壁的板床。深夜中独自躺在床上,就如我未曾和子君同居以前一般,过去一年中的时光全被消灭,全未有过,我并没有曾经从这破屋子搬出,在吉兆胡同创立了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 “这样的” 五次断断续续的重复,形成回旋节奏,积聚着强烈的情感力量。缓慢迂徐的旋律产生出曼声长吟的挽歌效果,使人仿佛听到了叙述者“物是人非”的怅惘心声:一年的时光,并不算短,足够自己经历恋爱、同居、失业、丧偶,足够爱人从“大无畏”到“怯弱”到死亡。但是仿佛一切外物都没有因此改变,唯有自己千疮百孔的情感和心灵在提示着光阴的流转。“全被消灭,全未有过”,两个短促的词组,语意前后重复,语气却步步强化,形成了吁求式的快节奏,仿佛是痛苦中渴望时光倒流的强烈企盼。紧接着,叙事节奏又舒缓了下来,因为回忆中现出了最温情最美好的一幕:“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单从表意的角度来说,“满怀希望的小家庭”足矣,作者却不惜笔墨,使用“小小的”这一叠音词,意在让人感受到这个词的音质和意义:情意绵长,满怀眷恋、追怀和珍惜,蕴结着无比深厚的怀旧之情。
沿着“满怀希望的小小的家庭”这一简短连接部的温情乐思,轻柔而温情的副部旋律跃动而出:“在一年之前,这寂静和空虚是并不这样的,常常含着期待;期待子君的到来。”对爱人的期待、对爱情的憧憬、对未来的希望使乐曲呈现出上扬态势,“在久待的焦躁中,一听到皮鞋的高底尖触着砖路的清响,是怎样地使我骤然生动起来呵!”柔亮的乐音中,爱人美丽恬静的幻影缓缓升起:“带着笑涡的苍白的圆脸,苍白的瘦的臂膊,布的有条纹的衫子,玄色的裙。她又带了窗外的半枯的槐树的新叶来,使我看见,还有挂在铁似的老干上的一房一房的紫白的藤花。”这段动人的柔板似乎昭示着在温情的回忆中,叙述者暂时摆脱了缠人的痛苦。
但是,幸福梦幻稍纵即逝,严酷的现实无情地横亘在眼前:“只有寂静和空虚依旧,子君却决不再来了,而且永远,永远的!”结束部中,乐思骤然下降,沉郁的主调重新响起,两个“永远” 仿佛是两个不容置疑的休止符,决绝的语气带有一种清醒的沉痛,断然宣告“生动”已成往事,期待已成虚妄,剩下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寂静和空虚”。
第二部分为展开部,包括四小节,它们是对呈示部的主部主题和副部主题的充分发展。不仅为叙述者提供了反省过去和剖析自我的机会,而且为两大主题从对立到统一提供了必要的过渡。
第一小节:叙述两人的相知相恋。这是对饱含希望之情的副部主题的发展,乐调明亮、愉快且富有活力。
等待爱人到来的时候,涓生按捺不住的焦急和企盼伴随着“橐橐” 履声奔涌流动,终于不可抑制地喷薄而出:“我憎恶那不像子君鞋声的穿布底鞋的长班的儿子,我憎恶那太像子君鞋声的常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一连两个“我憎恶”,情感奔放,节奏激烈。但接下来,叙事节奏却变得舒缓,因为,爱人“微笑的酒窝”使“我的心宁帖了”,在“默默的”相视里,在“渐渐”的语声中,两人由相知走向相恋,温情的旋律跳跃流动着向前发展。当子君发出“我是我自己的”的宣告时,涓生感到“说不出的狂喜”,两颗年轻心灵和谐共振出了一段高扬的旋律,音乐开朗、明亮,洋溢着喜悦之情,将有关自由和爱情的乐章推向高潮。但是,就整部乐曲而言,此时高扬的旋律好像昙花一现,随着渴望已久的自由成为现实,随着期待中的爱情转成生活,明亮愉快的调子迅速消逝。
第二小节:同居生活中激情不再,两人的关系由温情的倦怠渐渐滑向冷漠的隔绝。低徊沉郁的主部主题得到了充分展现。
“每日办公散后,虽然已近黄昏,车夫又一定走得这样慢,但究竟还有二人相对的时候。我们先是沉默的相视,接着是放怀而亲密的交谈,后来又是沉默。大家低头沉思着,却并未想着什么事。我也渐渐清醒地读遍了她的身体,她的灵魂,揭去许多先前以为了解而现在看来却是隔膜,即所谓真的隔膜了。……唉唉,那是怎样的宁静而幸福的夜呵!” 这似乎是一种娓娓的述说,一种对幸福生活的回味,舒缓悠然的节奏和旋律昭示出二人婚后的宁静生活和平静心态。而两个“沉默”,一个“渐渐”,却似乎暗示着浪漫和激情已成过去,剩下的是温情的倦怠,这使得温暖平和的乐音染上了一层暗淡的色彩。
子君一心操劳家务,涓生则“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办公桌前钞,钞,钞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对或帮她生白炉子,煮饭,蒸馒头。” “钞,钞,钞”的重复仿佛是乐曲中的一连串低音,暗示着单调沉滞的生活节奏,衬托出涓生对婚后生活的厌倦心态,带来了旋律上的沉重感,低徊沉郁的主部主题渐渐占据了支配地位。涓生的失业在他们平静得几近凝滞的情感旋律中激起了波澜。但是,在 “我从此要在新的开阔的天空中翱翔,趁我还未忘却了我的翅子的扇动”这个短暂的强音之后,旋律并没有呈现出任何上扬势态,而是迂回下行,更加沉郁。在生活琐事的消磨中,在经济困窘的压力下,两人的分歧和矛盾日渐加深。在涓生眼里,子君“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除了“喂阿随,饲油鸡”,就是忙于“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饭”。杀掉油鸡和扔掉阿随之后,子君显得“颓唐”和“凄惨”,涓生则对子君“浅薄”的识见感到绝望,内心中已将昔日的爱人视为累赘。炽热的恋情固然不再,就连温情的倦怠也被冷漠的隔绝所替代,乐思亦随之走向凄凉压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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