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9期


冯沅君《卷葹》中的双重矛盾

作者:李国英




  关键词:冯沅君 卷葹 矛盾性 女性意识
  摘 要:冯沅君《卷葹》鲜明地体现了“五四”青年追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的无畏精神和青春活力,向旧道德、旧礼教发出了无所顾忌的挑战,并以清醒的理性精神审视“五四”知识青年尤其是青年知识女性深层心理中的传统文化意识,表现了她们在新旧冲突中情感和思想的双重矛盾,同时也反映出作者的个人体验、内心苦闷及其独特的艺术追求。
  
  冯沅君是与冰心、庐隐、凌叔华等齐名的“五四”以后的第一代新文学女作家,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卷葹》收入了她一九二四年二月至四月间发表的四个短篇小说:《隔绝》《隔绝之后》《旅行》《慈母》;再版时,又增收了《误点》和《写于母亲走后》两篇。《卷葹》中的主人公多是青年知识女性,她们崇尚爱情,又赞颂母爱,并竭力使这两种在当时既对立而又同等神圣的情感在自己的生活中达到和谐统一,但始终无法如愿。这是因为她们在思想上接受了新思想的洗礼,代表着充满活力的新生力量,而母亲的意志却代表着压制新思想的封建旧势力。除新旧势力的矛盾难以调和外,她们自身又长期受传统文化的浸润,在进行精神探索、追求人生幸福的过程中,其内心也交织着新旧思想的矛盾冲突。她们的灵魂挣扎在情感和思想的双重矛盾中,内心充满了难耐的痛苦, 是“五四”运动时代某些青年,“将毅然和传统战斗,而又怕敢毅然和传统战斗,遂不得不复活其‘缠绵悱恻之情’的青年们的真实写照”①。细读《卷葹》,我们不仅能感到作者对当时青年知识女性挣脱旧礼教束缚,追求个性解放、爱情自由的无畏精神的歌颂,而且也能感到作者和她的作品主人公面对新思想与旧传统的艰难选择,及其在情感和思想的双重矛盾中挣扎的艰辛。
  有论者指出:“‘五四’时期知识女性题材小说的中心冲突是觉醒的个人与整个社会的对立和冲突,反映在沅君笔下,最先表现为‘性爱’与‘母爱’的冲突。”②冯沅君从自我生活出发,凭着自己对社会、人生问题的独特感受,将理想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的矛盾冲突集中在情爱与母爱的矛盾中加以具体表现。在母爱和情爱的情感交战中,她作品的主人公尝到了“五牛分尸般”的痛苦,付出了血的代价。
  《隔绝》《隔绝之后》中的女主人公纟隽华,因为情人的爱,她宁愿牺牲社会上的名誉、天伦的乐趣;因为母亲的爱,所以不敢毅然解除“父母之命”的婚约,并为自己的行为给母亲带来痛苦而深深自责,宁愿冒险回来看望年迈的母亲。她为这两种爱所累,内心充满了矛盾痛苦:“服从了母亲的话,爱人的意志自由便要受委曲了,不然,母亲又要伤心。这种矛盾的爱情,在她肚内争雄称霸,差不多有六年之久。这就是她精神上痛苦的来源……”(《隔绝之后》)在她的心中,她无法毫不顾及有生养之恩的母亲的一片苦心,更不能放弃比生命还重要的爱情。最终因不能实现“爱的圆满”而毅然服毒自杀,用血写成了“爱史的最后一页”。《慈母》中的“我”与莪如深深相爱,“有保全个人的自由而脱离家庭的勇气”,虽也时时牵挂年迈的母亲,但为躲避“父母之命”的婚约而长期滞留在外,同时又为自己六年不曾回家看望母亲而陷入不孝的内疚中难以自拔,自称“我便是为了两性的爱,忘记了母女的爱的放荡青年”。面对母爱,“我”作为女儿真诚“歌颂在爱的光中的和乐家庭”。《误点》中的女主人公继之,既抛不下恋爱的悱恻缠绵的浪漫生活,又舍不了刻板拘泥而诚挚朴实的家庭,母亲的爱、情人的爱,在她胸中交战,使她无所适从,“精神上感到五牛分尸般的痛苦”。最终由于火车误点使她滞留家中,她答应母亲当年不往北京去,此时,母亲的爱暂时败退了情人的爱。
  可以看出,情爱和母爱的冲突是作者在《卷葹》中着意叙写的主要内容,二者始终在作品人物的心中激战,并在不同的情况下此消彼长。作品主人公既向往自由的爱情生活,又不愿使母亲失望伤心,但无论怎么努力也找不到一种使二者和谐的办法。仔细分析也不难发现,在《隔绝》《隔绝之后》《旅行》中,性爱占主导地位,可以说是情人的爱暂时战胜了母亲的爱;而在《慈母》、《误点》和《写于母亲走后》中,是母爱占主导地位,可以说是母亲的爱暂时战胜了情人的爱。冯沅君通过作品人物的矛盾心理,从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两种爱冲突的实质,从而揭示了隐藏其后的社会内涵。冯沅君笔下的主人公,不仅尝到了情爱与母爱不能兼得的痛苦,而且在思想上,又经受着来自外界的巨大压力和自身潜意识的制约,使她们在大胆追求爱情的同时,内心又充满顾虑;在赞颂母爱的过程中,又意识到母爱中包含着复杂的成分,从而质疑其纯洁性。
  在对待爱情上,《卷葹》中的主人公既大胆追求爱情而又顾虑重重。一方面,冯沅君笔下的女主人公在“五四”新思想的感召下,高举“个性主义”、“爱情至上”的旗帜,激烈地反抗封建专制的压迫,全身心投入到追求爱情的伟大事业中。她们坚信爱情的崇高伟大,视恋爱自由的获得为一切幸福的基石。在她们的心目中,天下最光荣的事,无“过于殉爱的使命”。她们为了爱情勇往直前,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表现出无畏的勇气和精神。她们宣称“生命可以牺牲,意志自由不可以牺牲,不得自由我宁死。人们要不知道争恋爱自由,则所有的一切都不必提了”(《隔绝》)。“与其作已经宣告破产的礼法的降服者,不如作个方生的主义真理的牺牲者。万一各方面的压力过大了,我们不能抵抗时,我们就向无垠的海洋沉下去,在此时我们还是彼此拥抱着。”(《旅行》)她们与心爱的人摆脱各种束缚,大胆相爱,表现出对封建礼教的蔑视和反抗。另一方面,作为刚刚从旧社会脱身出来的“新女性”,在追求爱情的过程中,不仅要面对外界强大的压力,更要忍受自己内心深处的旧道德观所带来的惶恐不安和负罪感,心理上犹豫、痛苦,行动上表现出畏缩、迟疑。如《隔绝》中?华与恋人在一起时,本可以尽情享受爱的甜蜜,但她内心却又为家庭的反对、社会的非议等而顾虑重重,表现出“既爱又不敢爱的多所顾忌的矛盾心理”③。再如《旅行》写热恋中的男女主人公共同外出旅行时,在火车上以行李作“界牌”放在两个座位中间,两人不自在地谈笑,“用来点缀寂寞的场面”。“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只敢在间或车上的电灯被震动而失去它的光的时候,因为我害怕那些搭客们的注意。”到了目的地,他们又只敢选择除他们之外没有第三个学生可以发现的旅馆,租两间房子,一切都作出两人分住的假象,以遮人眼目。他们在一个旅馆里共同生活了一个多星期,但他们之间 “爱情肉体方面的表现,也只是限于相偎依时的微笑,喁喁的细语,甜蜜热烈的接吻”。作品中男女主人公真诚相爱,但迫于当时的社会现状,他们只得靠节欲而使内心产生道德自豪感,竭力回避、排除性关系来保持爱情的“纯洁”,以此来应对旧传统所施加的压力,这说明其潜意识中也认同恋爱自由并非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事情和传统文化中性不洁的观念。
  毋庸置疑,如黑格尔所说:“爱情里确实有一种高尚品质,因为它不只停留在性欲上,而是显示出一种本身的高尚优美的心灵,要求以生动活泼、勇敢和牺牲和另一个人达到统一。”④作者也确实“以其笔下大胆、热烈和格调高尚的爱情描写,表达了她爱的理想和健康的美学趣味,从而使她的《卷葹》超越了当时流行的一般恋爱小说”⑤。但不可否认,在这种描写中,也显示出了作者和她笔下的人物对传统势力的妥协和对传统观念、传统规范的认同。其实,“这种所谓纯洁的爱情,是残缺不全、灵与肉相分裂的爱情。”⑥如果将性从性爱中完全剔除,那么,爱就显得有点虚无。当然,笔者在这里并非有意将爱情庸俗化,而只是想说明作者及其作品主人公过分强调爱情的“纯洁”,实际上恰恰暴露出其思想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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