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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的通常回响

作者:刘 军 赵剑星




  张爱玲这样评价自己的小说创作视角:“我一向沿用旧小说的全知观点羼用在场人物观点。”⑩所以,我们看《传奇》,总会明显感受到一个有着敏锐洞察力和细腻感受能力的作家存在,尽管很多篇什不像《沉香屑 第一炉香》《沉香屑 第二炉香》《连环套》以及《殷宝滟送花楼会》那样有个“我”存在,但在其他篇什里,作家的声音仍然个性鲜明。我们所说的“寓言式”叙述并不是指小说里所有的叙述者语言,而是指可以影射或揭穿生命本身的真相的,叙述者话语中那些最有张力和弹性的语言。李欧梵指出:“用一句普通话来说,张爱玲小说中的‘文学味’仍然十足,并不能用电影的视觉语言来代替,特别是她所独有的‘寓言’(Metaphor)写法。”[11]张爱玲小说中的“寓言式”叙述,入于作品故事世界之内,又出乎读者阅读期待之外,给人意外的震惊和收获,那些丝丝入扣、渗肌透理的“寓言式”叙述,或者让人一眼望尽人生无可奈何的苍凉,或者把读者从故事情节中暂时地超脱出来,咂摸回味那些不期而遇、突如其来的生命体验,这种来自张爱玲的苍凉感觉很轻松地就可以俘获读者的感觉系统,进而深入人性思考的深层,因此,“寓言式”叙述使她的都市市民世界具有了某种超脱的意义。
  在《传奇》中,“寓言式”叙述随处可见:张爱玲这样尖刻地写出了聂传庆的无可奈何:“屏风上又添了一只鸟,打死他也不能飞下屏风去。他跟着他父亲二十年,已经给制造成了一个精神上的残废,即使给了他自由,他也跑不了。”[12]病后的郑川娥陷入无垠的寂寞中,张爱玲写川娥的内心世界:“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堕着我,我堕着你,往下沉。”[13]作家对曹七巧生存现状的摹写入木三分而涵义丰富:“耳朵上的实心小金坠子像两只铜钉把她钉在门上——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14]白公馆的生活是这样荒诞:“他们唱歌唱走了板,跟不上生命的胡琴。”[15]屏风上的鸟,不断下沉的两个尸首,凄怆的蝴蝶标本,以及跟不上生命的胡琴的歌声,给人的感觉是惊心动魄的——张爱玲一眼就洞穿了生命的真相,预示了人物的命运方向,而这里的人物,不仅仅局限于作品中的聂传庆、郑川娥、白公馆的遗少,每个读者都可以在其中咂摸出很多关于自身的思考。
  更多时候,这种“寓言式”叙述暂时脱离了故事中的人物,但没有脱离故事本身,一语中的道出了事实的真相和真相背后的无奈:“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16]“生命自顾自过去了。”[17]“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18]“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19]“也许每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20]“恋爱着的男子向来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向来是喜欢听。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上她的。”[21]
  诸如此类,“寓言式”叙述在《传奇》里俯拾即是,这些声音,恰是小说精神内核包孕得最深,引发生命感叹最黏稠的地方。张爱玲的很多小说不断被改编成其他的艺术形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倾城之恋》就被罗兰等人搬上话剧舞台,张爱玲还亲自为其设计海报,同期《不了情》也拍成电影;现在也不时有张爱玲的作品改编成剧本,如港台拍摄由周润发主演的《倾城之恋》和大陆拍摄的连续剧《金锁记》等等,但它们反响不太大,跟当年《传奇》《流言》一版再版,一纸风行的盛况相比,天差地别。这不能说明张爱玲的《传奇》失去了“传奇”魅力,只能说,《传奇》文本世界里的很多东西,是无法用视觉来表现的,尤其是张爱玲的“寓言式”叙述,我们无法想象,在欣赏影片的同时,如果由画外音来补充这些“寓言式”叙述,会是怎样的做作与俗气。因此有评家认为:“张爱玲的小说给改编成电影的有几部,有些是惨败,连最好的也说不上成功。倒不是是否忠实于原著的问题,而是拍不出原著的风格与情味。”[22]
  这种“寓言式”叙述,是一种具有典型东方色彩和女性魅力的智慧,张爱玲没有把生命某个瞬间的独特感受渲染成一篇宏大的议论,也无意在小说中大书特书她的苍凉命运观,她不愿对此做西方哲学式的考究,不想进行逻辑严密的考证,她只是把自己的真实感觉,用感性、细腻的方式传达出来,尽量追求“寓言式”叙述与所讲故事的浑然一体又有所超越。因此,这些“寓言式”叙述直观可感,同时又充满着灵气与深度,这实在是一种大聪明,大智慧,是一种“大隐于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无技术之技术。
  张爱玲在某种程度上说,具有了一种超前于她时代的眼光和气度,她尽管在很多场合声明其作品与政治无涉,但读她的作品,读者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苍凉感与乱世感。这种感觉的表达,张爱玲选择了冷处理,她是一个看客,也是一个参与者。她爱这个城市,爱这里的市民,爱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她与他们同在,见证沦陷区外面的战火给市民带来的精神恐慌,她用“寓言式”叙述传达了她的直观而深刻的人生感受,这些“寓言式”叙述的内涵只有附着在通常的市民生活上,才有了它水到渠成的从容,天衣无缝的精巧。没落旧家族和升斗小市民的恩怨,配之以张爱玲的“寓言式”叙述,其回响不绝如缕,拓展了小说的内在审美空间,增强了小说的张力,这也是张爱玲异于其他作家的地方。尽管有很多人模仿张爱玲的小说,如在当时有“男版张爱玲”之称的东方蝃蝀,写有《春愁》《绅士淑女》《骡车上的少年》等优秀小说,这些作品从题材到语言都可以窥见张爱玲的影子,但很难在里面咂摸出生命的沉重与一望无垠的苍凉感,所以,笔者个人认为,张爱玲的“寓言式”叙述是她独特的生命感悟,是专指“这一个”张爱玲,其他人学不来的。
  张爱玲说:“将自己归入读者群中去,自然知道他们所要的是什么,要什么,就给他们什么,此外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23]这个“再多给他们一点别的”,便是这位当时只有二十多岁的女子惊人的才华和超越的眼光。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刘 军,湖南华容人,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国现当代文学博士生;赵剑星,湖南省岳阳市砖桥中学教师。
  
  ① 王德威.半生缘,一世情[A].想象中国的方法[M].北京:三联书店,2003.183.
  ② 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A].傅雷文集文学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188.
  ③ 布洛赫.论文学作品反映当代的问题[A].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726.
  ④ 支克坚.从新的思想高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史[A].中国现代文艺思潮论[M].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1999.202.
  ⑤ 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20.
  ⑥ 张爱玲.自己的文章[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74.
  ⑦ 周作人.《自己的园地》旧序[A].苦雨斋序跋文[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20.
  ⑧ 张爱玲.《传奇》再版序[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37.
  ⑨ 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 [M].北京:三联书店,2001.156.
  ⑩ 张爱玲.表姨细姨及其他[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356.
  [11] 李欧梵.不了情:张爱玲和电影[A].狐狸洞呓语[M].沈阳:辽宁出版社,2000.178.
  [12] 张爱玲.茉莉香片[A].张爱玲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55.
  [13] 张爱玲.花凋[A].张爱玲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49.
  [14] 张爱玲.金锁记[A].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58.
  [15] 张爱玲.倾城之恋[A].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48.
  [16] 张爱玲.留情[A].张爱玲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212.
  [17] 张爱玲.等[A].张爱玲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73.
  [18] 张爱玲.倾城之恋[A].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58.
  [19]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A].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26.
  [20]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A].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25.
  [21] 张爱玲.封锁[A].张爱玲文集第一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104.
  [22] 古苍梧.浮世的悲欢——评析电影《太太万岁》[A].陈子善.作别张爱玲[C].上海:文汇出版社,1996.192.
  [23] 张爱玲.论写作[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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