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重读钱起《湘灵鼓瑟》

作者:王群丽




  
  三
  
  钱诗末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全诗的神来之笔,尤为人所称道[12],甚至被附会为鬼谣,而钱起只是偶然听闻后用于科场。[13]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以“曲”字将此联与前面对音乐的描写勾连起来,同时遥承首句“善鼓云和瑟”;“人不见”遥点首联“帝子”;“江上数峰青”则宕开一笔,既可看作客观的描写,又可看作以“数峰青”之“有”与“人不见”之“无”的对立作为逻辑联系而成句。所谓“人不见”,是虚境中的虚境。钱诗首联称“常闻帝子灵”,只是传闻,湘妃的面目形象并没有真的出现,以下对瑟声的描写,虽通过具体的物象来体现音乐的感人程度,但这些物象也只是为表现音乐服务的,似实而虚,全诗对“湘灵鼓瑟”的诠释只是空中传响。“人不见”貌似实语,但“人”从未在诗中正式出场,首尾俱无,其实是曲虽已终,而人仍不见,转多一层怅惘。“江上数峰青”是全诗唯一一句实境,与音乐没有直接的联系,“数峰青”是沉默、固守、等待、恒久的姿态,与瑟声的倏来倏去相比较,更增惆怅。钱诗末联向来以有远韵而为人所称道,除了乐声余音袅袅的回味之外,所谓远韵实际上主要就是这种怅惘之情,它将读者的注意力从音乐转移到了湘灵身上,在用尽笔墨渲染瑟声之后,诗歌又给了人们新的期待:斯乐如此,斯人如何?较之陈诗的写及古祠、指法,庄诗的“时扣徵”的动作,王诗的“梦新妆”及魏诗的“依稀欲辨形”,钱诗更有空灵之致,手段更为高妙。[14]
  陈诗结尾以对音乐的欣赏为介,勉强将诗歌内容做了一个转折,从写诗题规定的内容转向写作者的意愿。省试诗在末联自明心志作干谒之语也是举子常态,但要做到与诗歌内容结合得天衣无缝,还要依赖题字。如题字可以阐发出与人格、品德、志向等有关的内涵,则作者参与诗境,表明自己为国效力的愿望也未尝不可。如魏诗“知音若相遇,终不滞南溟”,虽与第五联之间缺乏关联,但语带双关,既写湘灵在湘水间孤单徘徊的不得已,又有希望主司赏识之意,这样的介入是可行的。若题字自身不具备这种特点,或者作者没有从中发掘出恰当的引申意义,没有找到好的介质,那么生硬的介入,就只能是对诗歌内容完整性的侵害,陈诗末联的弊病正在于此。实际上陈诗“时遥帝子灵”放在第五联,已觉诗意已尽,有拼凑之感,末联又如此处置,更是一丝力度都没有了,完全无法与钱诗的收尾相比。
  纪昀认为陈季的“暮山青”略同于钱诗“数峰青”,但“钱置于篇末,故有远神,此(陈诗)置于联中,不过寻常好句”[15]。若只就“暮山青”而言,纪说诚是,但陈诗原句为“一弹新月白,数曲暮山青”,虽有“暮山青”之境界在,却未专心于造境,让人感觉这一联诗的主要用意在于说明时间的流逝极快,数曲而后天色已暮,“月白”、“山青”反而只是附加之境。所以陈诗虽有与钱诗类似的意象,但在整体造境上疏于安排,篇章调度上亦有缺憾,相似的意象所取得的艺术效果也就相去甚远了。
  
  四
  
  在省试诗的写作中,审题、在题字给出的数个因素中挑选出诗歌写作的中心,并围绕这个中心展开描写,是避免诗意涣散的重要一环。对题字之外物象的选择也是有法可循的,一般要注意意象序列的系统性,对于取自典籍的诗题要参考诗题原典的相关意象。物象在诗歌中的出现应该为描写中心服务,否则容易使诗歌显得臃赘散缓。在同题且限韵的情况下,容易出现雷同的字、词、物象、意境,因此炼字、缀句、布局的重要性显得非常突出。另外在因循省试诗的惯例如末句寓干请之意时,能做到有助诗境最好,至少也要不破坏诗歌的意境,不违背诗歌写作的一般规律。钱起的《湘灵鼓瑟》所以能够超出同侪,与他能够在试体规范之下,借助娴熟的技巧,将诗歌内容安排得圆整流畅,天衣无缝有很大关系。
  (责任编辑:古卫红)
  
  基金项目:聊城大学青年项目科研基金资助项目(Y0502008)
  
  作者简介:王群丽(1972- ),山东荣成人,文学博士,聊城大学文学院教师,主要研究唐宋文学。
  
  ① 此诗题及钱起登第之年,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钱起考》定为天宝九年(750),《唐才子传校笺》(傅璇琮主编,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3月第1版,第二册,第37页、第38页)、《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傅璇琮等著,沈阳,辽海出版社,1998年12月第1版,初盛唐卷第843页)沿用此说。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第368页、第369页),辨为天宝十年,本文从孟说。
  ② 钱起诗见《全唐诗》(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4月第1版)卷二三八,第2651页。下引陈季等人诗见《全唐诗》卷二百四,第2132页、第2133页。另:《全唐诗》中钱起诗题为《省试湘灵鼓瑟》,其余四首诗题为《湘灵鼓瑟》,无“省试”字样。按:原题应为《湘灵鼓瑟》,钱诗题中的“省试”字样当为后人所加,文中为行文方便,诗题均写作《湘灵鼓瑟》。
  ③ 《艺苑卮言》卷四,见《历代诗话续编》,丁福保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8月第1版,第1015页。
  ④ 见《屈原集校注》(金开诚等著,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8月第1版)第724页。
  ⑤ 参见《屈原集校注》第728页、第729页注解。
  ⑥ 《史记·秦始皇本纪》([汉]司马迁撰,[宋]裴睞集解 [唐]司马贞索隐 [唐]张守节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11月第2版,卷六,第248页):“上问博士曰:‘湘君何神?’博士对曰:‘闻之,尧女,舜之妻,而葬此。’”
  ⑦ 见《列女传译注》,[汉]刘向编撰,张涛译注,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8月第1版,卷一,第3页,《母仪传》之“有虞二妃”条:“舜陟方,死于苍梧,号曰重华。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或者两个,下同。
  ⑧ 见《清诗话续编》,郭绍虞编选,福寿荪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12月第1版,第536页。
  ⑨ 见《且介亭杂文二集》,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4月第1版,第179页。
  ⑩ 《唐人试律说》第24页,见《聚秀堂庚辰集》,纪晓岚编,清刻本。
  [11] 毛奇龄认为“流水”、“悲风”是瑟调二曲名,纪昀以为“‘流水’、‘悲风’烘出远岫,为末二句布势,如作曲名,反成死句”,“况‘流水’、‘悲风’为曲名,亦未详所出。”见纪昀《唐人试律说》第23页。按:纪昀说较符合钱诗原意,但“流水”“悲风”为曲名,诸书多有记载。如《崇文总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一:“《沈氏琴书》一卷,沈氏撰,不著名。首载嵇中散《四弄》题赵师法撰,次有《悲风》、《三峡》、《流泉》、《渌水》、《昭君》、《下舞间》并《胡笳四弄》,题盛通师撰。盖诸家曲谱,沈氏集之”。又宋陈暘《乐书》(清光绪丙子年广州菊坡精舍刊本,卷一一九,第10页):“然古人造曲之意,感物之形于声,因一声而动于物。伯牙流水之奏,士野清徵之音,夫心往形留,声和意适,德幽而调逸,神契而感通,则古人之意明矣。”纪昀饱学之士,不知缘何称“未详所出”?
  [12] [宋]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四:“唐朝人士,以诗名者甚众,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达为之游谈延誉,遂至声闻四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钱起以是得名。”见《历代诗话》,[清]何文焕辑,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4月第1版,第516页、第517页。
  [13] 《旧唐书·钱徽传》载:“(钱起)初从乡荐,寄家江湖,尝于客舍月下独吟,遽闻人吟于庭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起愕然,摄衣视之,无所见矣,以为鬼怪,而志其一十字。起就试之年……试《湘灵鼓瑟》……起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暐深嘉之,称为绝唱,是岁登第”。见《旧唐书》,[后晋]刘昫等撰,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5月第1版,卷一六八,第4382页、第4383页。
  [14] 朱光潜《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中涉及对钱起此联诗的分析,可参,见《朱光潜全集》,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7年8月第1版,第八卷,第493页-第397页。鲁迅在《题未定草》(六)中对此诗亦有所评论,见《且介亭杂文二集》,第175页-第180页。
  [15] 见纪昀《唐人试律说》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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