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论张爱玲小说的意象
作者:唐帼丽 柴俊丽
摘 要:张爱玲的小说通过意象准确地反映事物的特征,揭示人物的心理,传达出作者对人生、社会的态度、看法;意象引发的联想、想象,是小说意义的延伸,深化了主旨;在叙事上意象的使用,使叙事节奏放缓,意蕴延长,由此产生的叙事停顿、留白、强调,营造了意境、氛围,意味悠长,拓宽了小说的表现功能;作者个性化意象的使用,作者主观意识的介入,使小说风格鲜明。
意象所指向的客体,寄寓着作者的思想、情感等主观态度,是作者塑造人物、推动情节、表达主旨的载体。张爱玲的小说反映了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香港、上海人的生活、心态,她创作小说融入了许多个人的感受,为了说明这些感受,她使用大量意象来比喻、描写、抒情,她把对人生、社会的体察融入进意象。分析张爱玲小说中的意象,有助于了解作者及她笔下的人物。
张爱玲在一个封建家庭中长大,父母关系很不好,父亲是个封建遗少,腐朽、堕落、无为,抽大烟娶姨太太,母亲是出走的娜拉,留洋外国,独立自主,多才多艺,这截然对立的两个世界的冲突、对抗势必影响张爱玲性格的形成以及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建立;家庭背景的复杂使她早熟,她的见识、经历的悲欢离合相当于几个人的阅历,她的积累与聪慧使她在二十三岁就以反映世态人情的小说成名。张爱玲小说的选材、人物、主题都与她的家庭经历密切相关。张爱玲出自于封建家庭又背叛了它,“我把世界强行分作两半,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神与魔。属于我父亲这一边的必定是不好的”,她也是一个出走的娜拉,她从父亲家中逃出与姑姑、母亲一样过独立自主的生活,她没有随着旧家庭、旧文化沉下去,最终靠自己谋生,早年的生活经历磨炼了她,造就了她,她擅长表现新旧交接、冲突中的种种世相,写出大时代中的小市民、中产阶级的生活状况,她深谙男女关系的实质,对男女关系看得最现实、不抱幻想,人们各怀心事,各有算计,但她的内心深处又渴望真心。她擅长刻画自私、胆怯、不负责任的男人,尖酸刻薄、拈酸吃醋、利益相争的女人,势利庸俗的市侩、小市民,寄身篱下、满腹辛酸哀怨、寻找出路的女性……张爱玲的体察是深刻、准确的。作为一名作家,她特立独行,感情丰富,感觉敏锐,内心世界丰富多彩,这样主观意志很强的个性,使她在使用意象时写心理、写感受,她倾诉着、评价着,不仅仅满足于叙述故事,她还要告诉读者人与人的关系、人心的复杂、人性的软弱,意象就是她理性的闪光,智慧的结晶。
张爱玲是生活在感觉世界里的人,她笔下的人物也莫不如此。颜色、气味、声音、心理感受等感性的存在,都构成了张爱玲的小说世界。她说:“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 ,“对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极为敏感。当我弹奏钢琴时,我想象那八个音符有不同的个性,穿戴了鲜艳的衣帽携手舞蹈。我学写文章,爱用色彩浓厚、音韵铿锵的字眼”,张爱玲细腻敏感,对事物赋予了自己特有的印象、爱憎。她从小失去母爱,当母亲从国外回来时,她对于生活中的温暖与美好十分珍惜,“家里的一切我都认为是美的顶巅。蓝椅套配着旧的玫瑰红地毯,其实是不甚谐和的,然而我喜欢它,连带的也喜欢英国了,因为英格兰三个字使我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瓷砖,沾着生发油的香,母亲告诉我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是晴朗的,可是我没法矫正我最初的印象”。张爱玲执拗地对颜色的偏爱,从中可以感受到一个孩子对母爱、家庭温暖的渴望。张爱玲有一双发现美的眼睛,她敏锐地捕捉着生活,生活中不经意的颜色搭配,都会给她带来细腻的感受。翠蓝与青搭配,素静雅致,给她带来欢喜,“夏天房里下着帘子,龙须草席上堆着一叠旧睡衣,折得很齐整,翠蓝夏布衫,青绸裤,那翠蓝与青在一起有一种森森细细的美,并不一定使人发生什么联想,只是在房间的薄暗里挖空了一块,悄没声地留出这块地方来给喜悦。我坐在一边,无心中看到了,也高兴了好一会”。对现代派印象的敬畏,“还有一次,浴室里的灯新加了防空罩,青黑的灯光照在浴缸面盆上,一切都冷冷地,白里发青发黑,镀上一层新的润滑,而且变得简单了,从门外望进去,完全像一张现代派的图画,有一种新的立体。我觉得是绝对不能够走进去的,然而真的走进去了。仿佛做到了不可能的事,高兴而又害怕,触了电似的微微发麻,马上就得出来”。这种视觉引发的心灵震撼、强烈的个人感受表现出张爱玲敏感的个性以及对艺术的敏锐。颜色组织在一起产生的琐细、感性、属于个人不被打扰的趣味,张爱玲敏锐地感知到了。张爱玲的颜色世界是个人的,在没有人交接的地方,她的心充满了喜悦。父母离异后她在后母的阴影下成长,被父亲囚禁过,逃离后更加将善与恶、光明与黑暗分为截然对立的两面,红色“温暖而亲近”,蓝色意味着恐怖,“我父亲扬言说要用手枪打死我。我暂时被监禁在空房里,我生在里面的这座房屋忽然变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的粉墙,片面的,癫狂的。Beverley Nichols有一句诗关于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着月亮光,’我读到它就想到我们家楼板上的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对自身命运的担忧、未知,黑暗如磐的沉重与恐惧,那蓝色的月光形成的客观环境把主观的心境渲染了出来,这一页刻在心版上的颜色张爱玲终身难忘,在小说中有相似命运的人物身上她多次描绘过。在成长过程中张爱玲所经历的苦闷、喜悦、孤独、压抑,她用色彩斑斓的画笔一一绘制出来,那就是她心灵的颜色,独特的性格,隐秘的个人世界。对颜色的偏爱,既是她的爱好,也看出张爱玲喜欢细腻、感性、精致的审美品味。总之,张爱玲认为颜色这种东西使这世界显得更真实。在她的小说中,意象的颜色表现是稠密的,冷暖色调搭配的强烈犯冲与和谐、颜色与心灵感受的关系、颜色对意境的营造等等,张爱玲都有精心的设计。
张爱玲用比喻的意象来形容本体的特征,以象说物,引人联想,用形象可感的外在事物表现复杂隐晦的内心,她是用意象写心理的高手。在《金锁记》中,七巧儿媳芝寿眼中的月亮,“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芝寿猛然坐起身来,哗喇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遍地的蓝影子,帐顶上也是蓝影子,她的一双脚也在那死寂的蓝影子里。”月亮是“狰狞的脸谱”,是“面具底下的眼睛”,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这三个意象非常准确、贴切,它们就是七巧的象征,半黑半白的狰狞的“脸谱”喻示七巧尖酸刻薄、反复无常、怪异可怕的性格;“面具底下的眼睛”是对他人的窥伺、监视、干涉;“天是无底洞的深青色”,指七巧专制统治下的暗无天日、一手遮天;“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黑与白的对比中显出月亮的中心地位,月亮是这黑暗世界的统治、中心,月亮又变身为太阳,太阳刺眼让人不敢抬头看,芝寿只能在那影子里等死。月亮的意象使用了三次,一次与一次不同,首先是七巧的心态与性格变异、扭曲为“脸谱”;接着是“眼睛”意象,表现出她对人的控制与压迫;月亮的意象进一步深化,成为世界的主宰,可怕的毒太阳。七巧在家庭里大发淫威,专制、变态,她恣意折磨着周围的人,她没有过快乐也见不得别人快活。在七巧的蓄意破坏下人们死的死伤的伤,尊严被践踏,生活遭到干涉、侵犯,芝寿这样的弱者只能是任人污辱、任人宰割,受尽折磨、失去生命活力而枯萎、死亡。“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屋里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绣花椅披桌布,大红平金五凤齐飞的围屏,水红软缎对联,绣着盘花篆字。梳妆台上红绿丝网络着银粉缸,银漱盂,银花瓶,里面满满盛着喜果。帐檐上垂下五彩攒金绕绒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坠着指头大的琉璃珠和尺来长的桃红穗子。偌大一间房里充塞着箱笼,被褥,铺陈,不见得她就找不出一条汗巾子来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意象怪异、变形,月亮为什么变成了太阳?因为月亮即七巧对芝寿产生了压迫感。这里的喻体太阳不让人感到温暖,只让人感到刺目、无可回避、只感到毒。月亮本是阴柔不扰人的,可在芝寿的世界里,一片漆黑,暗无天日,在这黑暗的生活中,月亮变身为太阳,这是芝寿内心极度煎熬、精神痛苦的外化。太阳灼热,人们不敢仰视,月亮有了太阳的感受,那这环境的熬煎该有多强、多重、多苦!七巧统治的世界是黑暗的世界,她就是灼热、炙烤着人的毒太阳,这块土地没有生机活力,没有幸福,只有唯我独尊、颐指气使、自私褊狭、一起走向毁灭,七巧已经被金钱和欲望所异化。芝寿的房间里到处是红颜色的喜庆、富贵的物事,属暖色调;冷色调是人身上的颜色,芝寿没有一点活气,“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房间里人与物的颜色是犯冲的,对照强烈的,生活在物质富裕环境中的芝寿却想死,金钱带不来快乐,精神上的摧残令人窒息。环境的热烈、喜庆与人物身上、心灵世界极度的阴冷构成强烈反差,引发读者去思考人物命运背后的真相。张爱玲用颜色表达环境里蕴涵的杀机,早年遭囚禁的历史,张爱玲一直未曾忘记,她在小说中借芝寿的观感详细地描述了自己被囚禁的夜晚的感觉,“蓝色的月光,那静静的杀机”。李贺《感讽五首》其三,也是写月光的,“月午树无影,一山惟白晓。漆炬迎新人,幽圹萤扰扰。”诗中描绘了月光惨白的夜半景象,流露出作者的心态荒凉死寂,萧瑟的心境观照下突显李贺低迷绝望的情绪,显示了作者那阴郁的眼光中的现实世界。张爱玲受到古典文学、传统文化的浸润,在古典诗的意境中,“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张爱玲、李贺笔下这几则意象是第一种物“我”关系,物境中以作者笔下人物的有情之眼观物,物境就是人物眼中世界的写照,饱含着情感、情绪等心理因素,因而成了小说语言、心境的一种延伸,加强了叙事效果,小说心理叙事得到了强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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