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在出与入之间:徐志摩《再别康桥》结构新论
作者:任湘云
先看第二节,“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从这里,作者情感的记忆直接回到康桥的事物,这些事与物在诗人的记忆中开始发出神秘的光辉,诗人从心灵、情感和肉身都进入到它所描写的对象之中,处于相互融入,相互容纳,相互辉映,相得益彰的和谐境界。请看:金色的夕阳包裹着雅静的柔柳,幻化成灿烂的新娘,化作一片辉煌。柳树倒影在水波,又化作艳丽的形象,而这壮观的景致又映入诗人心海,心随波动,掀起诗人感情的层层涟漪。柳树融入夕阳,柳树融入水波,而这一切又融入诗人的眼中,化入诗人的心胸,打成辉煌和谐的一片。这种自然之物与物的互相涵化,人与物之间的感应与接纳,正好是与离愁别绪的指向——追求和合之美——相同,而与别离的肉身行为指向——远离故旧——相反,因此,它展现的是聚合的畅美,否定的是离散的焦虑。现实的离散就是对这种和谐灿烂之美的破坏、割舍和遗弃。
第三节,“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作为一种常见水生植物,青荇受康河滋养,生机饱满,色泽鲜明,随水轻摇,自在安闲,别有风致,让人羡慕。作为康桥的学生,诗人自己同样深受康桥惠泽,并在康桥获得了精神的新生。在生命受滋养于康桥这一点上,诗人和水草没有太多的区别。然而,让诗人不平或者遗憾的是,平凡的水草尚且能够常住康河并与之长相厮守,而自己却须一再离开康桥,被迫割断与康桥的生命般的精神联系,实在是连水草都不如。因此,诗人如同誓言般地写道:“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诗人对康桥的热爱与依恋是如何强烈,就此可见一斑。从物象之间的结构关系上看,青荇生于康河,“招摇”于康河,康河对它是一种绝对的完全的包容关系,康河清澈透明,水中油油的青荇轻摇,本身就是一幅和谐优美、生机盎然的风景画。康桥成为诗人精神的圣地。诗人希图自己作一条康河柔波里的水草,就是要融入康河,从中获得个人生命特别是精神生命的养料和资源。物象之间仍是相互进入、渗透以至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和谐关系,依然是和合之美与当下离散之痛的尖锐对立,呈现的依然是诗人“出”康桥的事实和“入”康桥的愿望并举对立。在“出”与“入”的对立与纠缠中,再现了人的灵与肉分裂的永恒痛苦和人生苦多乐少,好梦不长的真实处境。因此,这仍然是对离别之苦的再次重复、渲染与强化。
第四节,“那榆阴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天上的彩虹投影在榆荫下的一潭清水中,被浮藻疏疏密密地间错、拼凑成无数彩虹片断,仿佛彩虹自己的梦幻一般。如此人间美景,都是由榆荫下的潭水、彩虹、浮藻等物象相互接纳、相互承载、相互映照而和谐构成的。美在这里体现为这些物象的多元互渗与整体和谐。相反,对和谐整体的任何部分的割裂都是对和谐的破坏和对美的破坏,就是对一种完美情感生活的损坏。诗人自认在康桥是一种完美的人生,其人生方式和精神情感都找到了最完美的归宿,且沉迷于其中。当被迫无奈地离开康桥,就是毁弃了诗人人生和精神的和谐完美。在回忆中,诗人细致而深情的叙写自己眼中美丽的康桥,眷顾之情自不待言,而这一切回忆皆来自既已离开康桥漂泊于大海之上的肉身。对于康桥,诗人反复于肉身与精神的出与入之间,确实让人心存百感,又倍觉意味深长。人的肉身和精神实际上均处于无根的飘荡之中,只不过精神过于顽固,总是企图抓住一点什么,借以逃避孤苦无依的焦虑罢了。
第五、六节 ,“寻梦?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斑斓里放歌。/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诗人的身体形象在这里再次出现,在星光灿烂的夜色中撑着小船进入康河, 沿河“寻梦”, 纵情歌唱。然而,这明显提示我们此为告别之游。纵情歌唱自然是抒发衷肠的形式,然而毕竟过于喧闹嘈杂,不经意之间或许会有“做秀”的意味,有失于情感的真、纯和深度。因此,他认为自己不能“放歌”,因而选择了沉默的方式。在与康桥的一切生灵(如夏虫等),一切事物包括一切记忆的默默无语的对视或者凝望中,互诉离情别意。故而有“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夏虫也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桥!”一切皆有灵性,一切皆含离愁,诗人与康桥的一切互相挽留。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化无声为有声,浓浓别愁,充塞天地,使一切言语、声音都是多余!诗人情感达到令人窒息的浓度。
第七节,“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与第一节诗相比,其他的诗句都没有任何的改动,只是更换了最后的一句,但这种复踏已不是简单的民歌体的复踏,它传达出了更深的情感意义。“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在结尾,为了强化离别的感情色彩,再次呈现温柔、浓情的身体形象。这里,并非如有的人所言是诗人在经历了康河的漫溯后产生的灵性使其对康桥的爱和眷恋化成的一个洒脱的意象,而是抒情主体即诗人企图摆脱那无边无际的离愁,极力压抑自己几欲泛滥的情感,以貌似轻松的身体姿势、空灵的意象和轻柔谐畅的语调,把沉重的离愁掩盖在几分柔和与飘逸、潇洒中。
三
如前所述,《再别康桥》之所以能把离愁别绪写得如此真切动人,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全诗成功地运用了离别的原型结构。在“出”与“入”对比之中,身体的“出”是已然的事实,这是全诗展开的背景。诗人用身体“在”康桥的多重景象与当下身体的“出”事实反复对比,精神的沉醉与觉醒交错,在低回婉转中,把对康桥的离愁别绪渲染得淋漓尽致。诗的开头便明示了身体已经脱离康桥,离别已成事实,诗人满怀惆怅,挥手之间,催生无限留恋。在离别情绪的控制之下,心神出离肉身,径直扑入康桥的怀抱,在满怀珍重与爱意中,重新去看,去想象,去体验,去感受,去融入康桥的一切美妙之处。然而诗人并没有达到完全迷失自我以至于忘却当下肉身的境界,身体飘离的事实提醒他已远离康桥,他现在也只有回忆而已。因此,在回忆康桥的美妙景致的时候,诗人刻意地构造一种物物相与、自在和谐、宁静灿烂的美景,并以康河为经,流动的时间为纬,用饱蘸深情语言的细针密线编织出一幅幅迷人的碎锦:“夕阳金柳”“柔波青荇”“榆阴虹影”“星夜泛舟”等,诗人甚至直接表达自己的宁愿溶化在康河而不愿离去的信念:“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渴望像软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里“招摇”,呼吸,生长。在整个精神意向上,呈现出对康桥“入”的态势。然而,康河寻梦,人在梦外,寻梦成为一种自我心灵拯救的徒劳。身心分裂和出神的状态是暂时的,精神活动要以现实的肉身感受为根基,也即是说,人要活在当下现实的生命体验中,必须对现实的生存环境做出反应,才能维持生命的继续存在。因此,在经过一系列的深情的“精神回乡”之后,诗人终于意识到离别这一铁铸般的现实——肉身离开康桥,即是身体的“出”。精神回到与肉身统一和谐的存在状态,是消除离别这一生存焦虑的唯一途径。所以,诗的最后一节,“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便是诗人从对康桥回忆、苦恋的出神状态中摆脱出来,进入到现实生存中。身心合一之时,便是离愁别绪的终结之时。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任湘云(1969- ),四川大学博士研究生,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文艺学研究。
① 江淹:《别赋》,王红、周啸天主编《中国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 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80 页。
② 陶渊明:《归园田居》,王红、周啸天主编《中国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8页。
③ 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徐志摩文集》第2卷,海天出版社,1996年版,第 100页。
④ 徐志摩:《吸烟与文化》,《徐志摩文集》第2卷,海天出版社,1996年版,第96页。
⑤ 王国维:《人间词话》,吉林文史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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