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畸形母子情

作者:李 霞




  在小说《生活在别处》中,玛曼在爱情无望的困境中,将情感投向了腹中的孩子。她向往着一种没有父亲参与的母爱。听着儿子悦耳的号哭声,她身心充满了自豪。哺乳儿子为她带来了极大的宁静的幸福和极大的幸福的宁静,母亲和儿子沉浸在无限的安宁之中。丈夫企图与玛曼重归于好,可是她已无法做到,丈夫带给她是激情、冒险与不安,儿子却给她充满幸福的宁静。她依恋儿子以求得安慰,儿子成为她的一切。母爱在雅罗米尔身上到处都留下了痕迹,它粘在他的衬衣上,他的头发上,他装课本的书包上,甚至他读来消遣的书上。在雅罗米尔成长的过程中,玛曼始终以自己超重的母爱将他重重包裹起来。她视雅罗米尔为唯一使她在床上感到幸福的男人,她对仅有五岁的儿子说:“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我的生活中很少有男人,作为一个妈妈我是幸福的,但妈妈也是一个女人。”这些半吞半吐的字眼具有一种罪恶的诱惑力。以至于儿子出乎意料地回答她:“妈咪,我并不是您所想的那么小,我理解您。”当然,儿子只是想对母亲表示他渴望分担她的全部忧伤,但这也使人看到了危险的深渊。雅罗米尔长大后成为一个诗人,他试着和一个女大学生谈恋爱,但是对母亲的罪恶感使得他怎么也不能和她和谐相处。作为独生子,面对着早早孀居的母亲的深沉而没有理智的爱,他感受到了沉重的压力。“高度警惕的慈爱的母老虎守护在他的身边”,像一个黑色的幽灵压迫着他。雅罗米尔拼命地想甩掉母亲的面孔,可是背叛母亲的罪恶感使他望而生畏,他像一条系着长皮带的狗在这个世界上行走,甚至当他走得很远很远,也还会感到脖子上的项圈。他封闭自己的心灵来反抗母亲,甚至在母爱袭来时逃跑。他想逃出母爱的控制,到外面去参加革命,但是他无法甩掉她。他患了肺炎,临死告诉母亲:“你是所有女人中最美丽的,我一直都是最爱你。”他到死也没能摆脱母爱的控制。
  儿子恋爱失败与个性失败是母子冲突的后果。母爱是人世间最伟大、最纯洁的爱,象征着无私的奉献和给予,但当这种爱演变为情爱时,则标志着母爱的畸变与沦丧。本来,一个生命从其降临世间起就无法逃脱父母的影响,他需要父母,情感的依赖性使其几乎没有自我而成为父母的影子。母爱将在儿子的成长过程中烙下永远不能抹掉的印记。但当这种爱超出了自己的界限时,就会给儿子造成身心的缺陷。当他们长大成人时,他们却失去了恋爱能力,因为母亲作为他们生活中最强大的力量牢牢地控制了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旦与女子接触便趋向分裂。母亲与儿子,既是母子又是情人,母亲对儿子的爱恋控制了儿子的一切情感,支配着儿子的灵魂;儿子接受畸变的母爱,对母亲的情感作了积极的回应,沉醉其中无暇他顾。然而,男孩总是要长大,他的心态是健康的还是病态的,他的人格是完整的还是被扭曲的,他长大后是成为一个身心健康的强者还是患有心里缺陷的弱者,这些都将在他的成长中确定。
  保罗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畸变的母爱之下,他被要求像一个完全成熟的男子从心底依恋妻子那样在绝对清醒的情形下依恋他的母亲。这无疑阻碍了他身心的正常发展,使他不能自由全身心地去爱另一个女子。即使他偶尔与女友约会,也缺乏主动精神,不能给予,不懂进攻。保罗与米丽安相处了很久,可是他们仍然停留在精神恋上,因为母亲一直横在他们中间。保罗等待着米丽安唤醒他的男性力量,等待着她的给予。可一旦米丽安要爱抚他、亲近他时,他又感到痛苦不堪,认为这是不健康的。他指责米丽安是个修女,他把那令人屈辱的软弱与压抑感归罪于米丽安,认为都是她的错,并重复母亲对米丽安的指责:“你老是吸取,吸取,好像你非要用爱来填补不可,因为你某个地方出现了短缺。”实际上,保罗自己是个清教徒,他把爱看成是排除肉欲的精神恋。后来,保罗意识到自己非正常的性变态心理,为了同这种性变态作斗争,他抛弃了精神型的米丽安,与克莱拉同居了。克莱拉对他有一种袒露的、性感上的吸引力,一时间他的生活在纯粹的肉体的狂喜之中,从这种狂喜之中寻找某种安慰与派遣。不过这也是暂时的,过去他不能献身于米丽安,现在他同样不能献身于克莱拉。因为保罗不具备成熟的人格,他不能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把成熟的爱给克莱拉。保罗在精神上不依恋克莱拉,在肉体上的沉溺只是他变态的性心理力图自我平衡的结果;在新的痛苦中寻求新的解脱。对于保罗来说,性必然是一个长久的伤痛,因为母亲从他那里夺走了她本对之无权的东西,同时运用她的巨大影响力来阻止她的儿子给一个女人她如此妒忌地据为己有的爱。儿子对母亲表示忠诚的方式便是和另外两个在他生活中起重要作用的女人断绝关系。可以说,畸形的母爱剥夺了保罗作为一个普通男性神圣的爱的权利,使他陷入持久而深沉的恋爱无能的危机之中。
  对于诗人雅罗米尔来说,他始终处于理想与现实的两难选择之中,投身何方,祸福、吉凶、生死都难以预料。在与母亲的矛盾中,雅罗米尔追求别处的生活,追求自由和自主。在母亲的控制下,他缺乏与女孩交往的能力。当姨妈问他同女孩的关系时,他心中充满了愤恨,因为这个问题触到了他的痛处。“女孩”这个词对他来说就像“孤独”和“失败”这些词一样令人沮丧。在与情人约会中,母子之情犹如一堵无形的高墙横在他们中间,使他们感到若即若离,无法逾越这道屏障,去实现完整的自我。看着母亲歇斯底里的喊叫,雅罗米尔吓坏了,一种深沉的罪恶感传遍全身。他焦急地跪在她的床边,抚摸着她那湿润的脸颊。他以自己的爱的悲剧向母亲谢罪。与红发女郎的爱情是雅罗米尔追求崇高理想、摆脱母亲的羁绊的又一次挣扎。这个孱弱、消瘦、贫穷、衣着寒酸、说话癗癗嗦嗦的并不十分可爱的姑娘,却得到了雅罗米尔如火如荼的爱。雅罗米尔要寻求的是属于自己的爱情,而这是不能从母亲那里得到的。但面对着母亲淌满泪水的脸,他又感到他对母亲的疏远破坏了他们生活的和谐。他开始对母亲讲起自己的恋人,并热烈地强调她的朴实和善良。可是母亲并没有因此而让他去寻求自己的生活,母亲与儿子冲突愈演愈烈。雅罗米尔渴望从爱情中实现自己的理想意识:承认自己是个男人,并在情人的帮助下进入成人的行列,以此与母亲抗争。在爱情守护神的鼓舞下,雅罗米尔走过了一生最辉煌的时代。最后,在爱情无望的情况下死在了母亲的怀抱中。
  莫雷尔太太对儿子的母爱是一种具有强烈侵犯、占有、破坏倾向的母权意志的反映,它侵占了保罗独立与完整的个性,造成他的个性的失败,使他沦为“个性无能者”。无论他跟什么事物接触,他总觉得非常别扭。上学对他来说就是活受罪,当要走进社会时,他感到羞怯畏缩、十分苦恼。他不愿到外面闯荡世界,离开家,离开母亲。对于他来说,他的野心无非是在离家近点的地方,安安分分地干活,等父亲过世以后,就跟母亲同住一所小屋。在畸形的母爱的保护下,他没有长成真正的男子汉,只要有母亲在,他的男子汉的气质就不能确定。母亲对儿子生活的横加干涉,破坏了儿子个性的完整与独立,损害了儿子的自我存在价值。
  雅罗米尔的母亲为了孩子的成长,不惜牺牲一切。她的守寡与孤独,她的情感的丧失,使她完全把孩子当作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客观上,母爱激发了孩子的种种感情。他的早熟、他的聪颖、他的洒脱和超越,无不渗透着母爱的甘霖。然而,母爱的无可遏制的畸形发展,也成为孩子成长的制约和羁绊,它像牢笼一样困住了孩子的身心。雅罗米尔从小就沉迷于诗的世界,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他与女孩交往,为了避免在约会中出现尴尬的沉默,就事先从各种诗歌中抄一些诗句,以此冒充自己的观察。可到最后,他总是放弃,结果使得约会变得痛苦不堪,不得不怀着沮丧的心情告别。庆幸的是生活在新旧社会交替中的雅罗米尔,对于自主自立的追求,使他不自觉地切合了社会革故鼎新的发展节拍,形成了社会理想与个人追求的有机结合。如果没有别处生活的召唤,雅罗米尔只能成为平庸生活的奴隶,忍气吞声地在扭曲了母爱中苟且偷生。可惜,他没能完全摆脱母亲进入成人世界,生命就结束了,他的悲剧同样震撼人心。
  母子冲突的文化原型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神话。早在希腊神话的前俄林波斯神系中,地母该亚生下儿子乌拉诺斯,一手把他带大成人,并与之结合,生下最初的种族提坦巨人。乌拉诺斯做了天神以后,背叛他的母亲兼妻子该亚,把他的儿子全都投入地狱。该亚对此深恶痛绝,为了对乌拉诺斯进行报复,她给最小的儿子克洛诺斯一把镰刀,让他去阉割父亲。克洛诺斯掌权以后,把自己的孩子一一吃掉,幼子宙斯是在母亲的抢救下逃脱掉被吞食的命运的。宙斯藏在山洞中,由母亲和祖母养大。这件事再次激起地母该亚的愤怒,她鼓动孩子宙斯夺取父亲的权力。母子冲突交织着血缘亲情的爱与恨。由于父亲对家庭没有责任,母亲关怀儿子的成长,把情感寄托在儿子身上。儿子长大后,精神独立,仿效父亲,排斥母亲,引发母子冲突。母子冲突的极致是弑母,典型的代表是俄瑞斯特斯杀母。俄瑞斯特斯为了维护父亲的权威,在姐姐厄勒克特拉的鼓动下,杀死了母亲。
  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揭示出了妇女地位丧失后的母子冲突是由夫妻冲突和男女地位不平等引发的。从母子冲突的神话原型中,我们可以看到,冲突的实质其实是两性权力文化之争。母子冲突包含着反抗男性社会的寓意。两个母亲都是有文化的家庭妇女,因此较之没有文化的劳动妇女,她们有更强的个体意识,可偏偏她们被禁锢在家庭中,没有社会地位。在家庭这个小世界里,她们没能得到丈夫的尊重,情感也不得满足,男性世界藐视她们。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便非常个性化地从自我的感情出发去抵触、反抗世界,紧紧抓住儿子,通过控制儿子来补偿自己丧失的地位、权力、感情和尊严。成长中的儿子生活在母亲病态情感的关怀下,不能明了这是为什么,因而他们也就成了父母冲突、社会冲突的牺牲品。
  (责任编辑:水 涓)
  
  作者简介:李霞(1963- ),河南安阳工学院外国语系副教授,英语语言文学硕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英语教学研究。
  
  参考文献:
  [1] 戴·赫·劳伦斯.儿子与情人[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1987.
  [2] 冯季庆.劳伦斯评传[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6.
  [3] 劳伦斯评论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
  [4] 米兰·昆德拉,生活在别处[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5] 约翰·默里,妇人的儿子:D·H·劳伦斯的故事[M].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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