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徐复观的庄子学研究
作者:郑东珍
摘 要:徐复观对庄子的研究独具特色。首先他创造性地运用多种方法考证了《庄子》的作者以及老庄谁先谁后的问题,很有启发性。对庄子的解读更是发前人所未发,特别是对庄子自由精神和艺术精神的阐释上,观点鲜明,成一家之言,为庄子的研究开辟了一条新路。
作为当代新儒家代表之一的徐复观虽然毕生志力于儒学的复兴,但他对道家亦十分钟情,他认为道家同儒家一样在人格修养上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说:“中国只有儒道两家思想,由现实生活的反省,迫近于主宰具体生命的心或性,由心性潜德的显发以转生命中的夹杂,而将其提升、将其纯化,由此而落实于现实生活之上,以端正它的方向,奠定人生价值的基础。所以只有儒道两家思想,才有人格修养的意义。”①为此他对道家人物庄子进行了细致入微的研究,对庄子进行了独具风格的解读,为读者呈现了一个耳目一新的庄子。
一
研究《庄子》的人都知道,《庄子》一书文本真伪问题,自古以来一直争论不休。有人说内篇是庄子所作,外杂篇是庄子后学之作。也有人意见与之相左。但双方的证据都不足以使对方信服。徐复观对此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解决此问题的关键要从《天下篇》着手,再由《天下篇》来考察《庄子》一书。而《天下篇》的作者历来争论也较大,徐复观认为《天下》篇的作者可能就是庄子,纵非出于庄子本人之手,亦必出于其及门学徒之手,原因如下:其一,《天下篇》所述各家思想及各家生活情形,言简而能委曲尽致;尤其是说到庄子本人的,已多为战国末期的道家所不能了解②;其二,作者在评价各家时只总结其思想、生平,未及其文字,而评价庄子本人的思想时不但总结了其立言风格,还对作品的艺术性倾心有加,这正应和了庄子的艺术精神。其三,《天下》篇以惠施结束,而内篇出现了多次庄子和惠施互相辩难,《逍遥游》《德充符》《秋水》等都以两人辩难结束,《天下篇》也以惠施终篇,两人是好朋友,“悲夫”一词可以看出作者对惠施的深致惋惜之情,此人非庄子莫属,别人对惠施没有这份深厚感情。《天下》篇当是《庄子》一书的序言或总结,非庄子写不出。由此可以看出《庄子》一书,最重要的部分应出于庄子之手③。应该说徐复观的论证很有见地,是以往治庄者所忽视的。此外徐复观还发现在《庄子》内篇中“性”、“阴阳”没有出现过,而外杂篇出现了,内篇中“道”、“德”、“命”、“精”、“神”等都是单字对举的,没有复合使用,从其他材料看这些词的复合使用在战国晚期,而《庄子》外杂篇中却频繁使用了这些词,庄子内篇中提到了《诗》《书》《礼》《乐》而没有提到六经,《天道》《天运》明显提到了六经。综合上述,再加上内篇文体之瑰奇变化,内篇应该早于外杂篇,系出于庄子本人之手。外杂篇则有的仍出于庄子之手,有的是其门人所为,甚至可能还杂入了秦统一后的材料。可以说,徐复观这些多角度、多方面的独特论证,既继承了前人,又远远超越了前人,为后人进一步研究《庄子》开辟了道路。后来刘笑敢先生从字词发展的角度成功地考证了《庄子》内篇早于外杂篇,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关于《庄子》一书中哪些不是庄学系统的问题,徐复观继承了苏东坡在《庄子祠堂记》中的说法,把《盗跖》《说剑》《让王》《渔父》四篇排斥于《庄子》之外,显然受到了儒学传统思想的影响。
解决了文本的问题之后,徐复观又对老庄成书的年代问题进行了澄清。早在胡适提出老子早于孔子的观点后,就引发了学术界对诸子年代问题的争论,特别是老子和孔子,老子和庄子谁先谁后的问题,学术界一直争论不休。后来,徐复观和钱穆就老庄的年代问题展开了辩论。钱穆在《关于<老子>成书年代之一种考察》一文中就说:“《老子》书之晚出,大可于各方面证成,此篇特其一端。乃自古代学术思想之系统着眼,说明《老子》书当出《庄子·内篇》七篇之后者。”④后来又再论、三论,补充自己的观点。在《中国道家思想之开山大宗师庄周》一文中干脆说:“道家的鼻祖,从其著书立说,确然成立一家思想系统的功绩言,实该推庄周。”⑤钱氏从思想发展史的角度,以其“新考据”的方法着重对先秦诸子中的“道”、“帝”、“天”、“阴阳”等哲学名词意义的演变进行了考察,提出了这一观点。徐复观对此发表了不同的看法,他从四个方面进行了考证,认为《老子》早出《庄子》。第一,从思想史发展的角度来说,庄子继承了老子。一方面,他认为中国思想发展的一般性格,都是从上向下落,从外向内收,而庄子正是把老子的宇宙论内化为人生的一种精神境界。另一方面,由于时代的关系,老子“变”的思想还有轨可循。可到了庄子,世变日遽,所以庄子主张万变,以求得身心的大自由,如由“忘”、“物化”、“独化”等方式达到的境界。但是庄子的起点,还是从老子来的。⑥第二,从两书所出现的一些名词来看,庄子晚于老子。徐复观对“天”、“道”、“德”、“性”、“天道”、“道德”、“精神”等名词的发展和意义作了疏理,所引材料明显突破了诸子的范围,大量引用经书、史书,发展了清人提出的“以经治子”的方法,其说服力大大增强,材料比钱先生更加充实。第三,从庄子文本中的材料来看,徐复观认为庄子书中直接提到老子故事的就有十六处之多,有的地方直接引用了老子的话或者是对老子的阐述。更重要的是《天下篇》中对老子思想的叙述,非常精当,是老子思想的精义。以上可以看出,庄子当晚于老子。第四,从时代文体来看,《论语》《墨子》中的较早部分都是直抒己意,极少用譬喻。而《孟子》《庄子》中则运用了大量的譬喻,这是战国中期才盛行的文体。而《老子》一书极少用譬喻,当为春秋末期的文体。徐复观这种多方考证的本领,是对文本考据方法的一大发展,对后代学者启发非常大。
二
对庄子的思想,徐复观有自己不同的理解。他认为要弄清此问题,首先要把庄子的思想同慎到区分开来,二者虽然表面相同,其实质根本不同。庄子在《天下篇》中批评慎到“至于若无知无为而已,无用圣贤。夫块不失道。豪杰相与之笑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是因为慎到所宣传的近于死人之道,如果庄子也像慎到那样追求块然地生活,二者就没有什么区别了。从这一认识出发,徐复观对庄子进行了重新疏解,他消解了庄子的形而上学性,除去了庄子身上的神秘主义色彩,给庄子重新定位,认为庄子并不主张与物隔绝,只是要心不随物转,以保持心的虚静的本来状态,庄子所追求的其实是人生所达到的一种虚静的精神境界。为此他展开了层层论证。徐复观指出道家提出“道”的思想,并不是有意要建立宇宙论,而是要在宇宙根源上找到人生安顿之地。“道家的宇宙论,可以说是他的人生哲学的副产物,他不仅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来发现人的根源,并且是要在宇宙根源的地方来决定人生与自己根源相应的生活态度,以取得人生的安全立足点。所以道家的宇宙论,实即道家的人性论。”⑦“由上向下落,由外向内收,这几乎是中国思想发展的一般性格。”⑧他认为庄子是把老子的道,渐向下落,向内收,消纳到了人的身上。老子是希望在宇宙发现一“常”字,来逃避世事的变化;庄子则强调一“化”字,随万事万物而化,不以世事撄心。因此庄子自然把目光落实到人身上,落实到人生境界上,讲述自己的人生哲学。徐复观通过对《庄子》中的“道、天、德”“情、性、命”“形、心、精神”等的阐释,最后发现了庄子的生命主体“心”。有人认为庄子不相信心,而相信气,徐复观则认为庄子如果不在心上立脚,而只是落在气上,那么人就是块然一块,与慎到没有什么区别了。“我觉得庄子的意思,是认为心的本体是虚是静,与道、德合体的。”⑨他进而认为,庄子所说的“道”是一种精神境界,它内在化为作者之心,心与道德是一体的。庄子只是想让心照物而不随物迁,保持心的虚静本性,即保持那种无成见、无欲望、无好恶的心理状态,此时心即呈现出一种状态,这就是人生所达到的精神境界,庄子的“心”追求的就是这种境界。这样庄子在现实人生的悲苦中,开辟出了一块精神世界。那么这种精神境界又是什么呢?徐复观对此又作了进一步的阐述。“形成庄子思想的人生与社会背景的,乃是在危惧、压迫的束缚中,想求得精神上彻底地自由解放。”⑩他认为这种精神境界,实际上就是精神的绝对自由。庄子把这种自由精神解放的状态称之为“游”,而要达到这种自由,一方面自己要无所待,不受外力的牵连,另一方面,自己不要与外物相对立,要彻底地和谐。所以庄子强调“自然”“自取”。这种无所待的绝对自由精神境界,庄子在书中屡次称之为“独”,而在现实世界中如何达到“独”呢?庄子提出了“化”“忘”的观念。通过化、忘,人便能与道合为一体,乘万化而不穷,精神上无一物与之对立,而达到“独”的境界,用支遁的话说即是明至人之心。徐复观通过对《庄子》的具体分析,得出结论说,“个人精神的自由解放,同时即涵摄宇宙万物的自由解放。此一要求,乃贯穿于《庄子》全书之中。”[11]把庄子的思想归结为精神的自由解放,应该说非常符合庄子的本义。通过徐复观的这番一疏理,庄子的本真思想得以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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