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从名画《亚维农的少女》说开去
作者:郝文华
《亚维农的少女》是一幅不可思议的巨幅油画,不仅标志着毕加索个人艺术历程中的重大转折,而且也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的一次革命性突破,它引发了立体主义运动的诞生。《亚维农的少女》始作于一九〇六年,至一九〇七年完成,其间曾多次修改。画中五个裸女和一组静物,组成了富于形式意味的构图。这幅画,可谓第一件立体主义的作品。画面左边的三个裸女形象,显然是古典型人体的生硬变形;而右边两个裸女那粗野、异常的面容及体态,则充满了原始艺术的野性特质。野兽派画家发现了非洲及大洋洲雕刻的原始魅力,并将它们介绍给毕加索。然而用原始艺术来摧毁古典审美的,是毕加索,而不是野兽派画家。在这幅画上,不仅是比例,就连人体有机的完整性和延续性,都遭到了否定。因而这幅画(正如一位评论家所述),“恰似一地打碎了的玻璃”。在这里,毕加索破坏了许多东西,可是,在这破坏的过程中他又获得了什么呢?当我们从第一眼见到此画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便开始发现,那种破坏却是相当地井井有条:所有的东西,无论是形象还是背景,都被分解为带角的几何块面。我们注意到,这些碎块并不是扁平的,它们由于被衬上阴影而具有了某种三度空间的感觉。我们并不总能确定它们是凹进去还是凸出来;它们看起来有的像实体的块面,有的则像是透明体的碎片。这些非同寻常的块面,使画面具有了某种完整性与连续性。
实际上,《亚维农的少女》是一个独立的绘画结构,它并不观照外在的世界。它所观照的,是它自身的形、色构成的世界。它脱胎于塞尚那些描绘浴女的纪念碑式作品。它以某种不同于自然秩序的秩序,组建了一个纯绘画性的结构。毕加索这幅作品在分解、重构客体时,不管对象是人,还是物,手法更让我们联想到中国的甲骨文古汉字。这并不是说,立体主义画家从甲骨文中汲取了经验,而是说甲骨文字蕴含的表现手段,也就是古代中国人观照事物的方式,不可避免地成为后世艺术家前进路上再度采用的手法。
二
文字是记录语言中语义单位的,由一定的点和线构成的符号;绘画是通过一定的线条、色彩和构图等因素来表现客体,从而实现内在心灵的审美物化的艺术。二者似乎毫无联系,但是,它们有共同点:都要用点和线表现客观对象。而从源头上说,书画同源。绝大多数古文字的前身是文字画,文字画则源于图画了,简捷一点说,文字脱胎于图画。因此,古文字,尤其是表意性质的古汉字,在表现客观对象的时候,就不可避免地带有绘画的痕迹。同时,古汉字的某些表现手法,也被中西画家运用到绘画中,在绘画中得以保存。
古汉字的构形手段,传统分为“六书”,即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和假借,后两种,一般认为不是造字法。在四种造字法中,象形是基础。我们讨论蕴含现代绘画技法的古汉字,即以甲骨文中的象形字、会意字为主要对象。
第一,象形字与散点透视法
中国画与西方传统绘画,都是各自审美精神的物化。不管在哪一种绘画中,构图都是最重要的内容。画面中,怎样用线条或色彩在平面上表现立体空间,也即采取什么样的透视法,这是中国画与西方传统画的一个显著区别。中国画的构图,不受特定的时空限制,而是根据作者对审美对象的理解,从审美情感的需要出发,讲究立意定景。因此以运动式、鸟瞰式的多视点立场,亦即以散点透视法观照审美对象,“观照全整的律动的大自然”。这打破了固定视点所带来的视野上的局限,也使得“咫尺之图,写千里之景”成为可能。西方人传统上追求科学精神,在艺术创作上同样注重真实地再现,认为“绘画是对现实世界的摹仿”。 作者以合乎科学的原则再现审美客体,在构图中表现出纵横、高低的立体效果。相对于中国画来说,这种空间是一种绝对的、静止的、缺少变化的有限空间。两种绘画风格的不同,可以很明显体现在肖像画上。西方的肖像画,是从一个角度看过去的,所以有明有暗;中国的肖像画,表面上是从正面看过去的,但全身没有阴影部分,这实质上却是绘画者从不同角度观照人物之后表现出的印象。这就是散点透视法。
这种散点透视法,在古汉字象形字中早就有充分的展示。“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诎,日月是也。”所谓象形造字法,就是在记录语言单位(通常是词)时,画出词所表示的客观对象,而在画对象时,可能画出事物的整体轮廓,也可能只画出局部。这“随体诘诎”之“体”是各不相同:或整体,或局部;这“随体诘诎”之“随”更不是简单的描摹,而是蕴含有奇妙的艺术手段。
古汉字在随体诘诎的过程中,正表现了运动式、鸟瞰式的透视法,如:宫,甲骨文或为两个“口”上下放置,有交错的,也有不交错的;或上面还有一个宝盖头。上面的宝盖头是一个房子的侧视形,如果房子是穹顶圆形建筑,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如此。里面有两个“口”是什么形象,它随的是什么体呢?它们是院落套着院落的院墙之俯视形。确定了字的意义,我们就可看到“宫”这个字所用到的运动式的透视法:表现宫这一对象时,古汉字在随体诘诎的时候,既有侧面的观照(上面的宝盖头,即单座房子),也有空中的俯视(院墙套着院墙)。
如果说只是中国画继承古代的这种透视方法,那么古汉字中的散点透视也就不足为奇了。绘画中的散点透视法,不仅在中国古代山水画中得到充分运用,而且成为西方现代派画家在对空间探索中的一种艺术追求。西方现代派中的立体主义画家,对散点透视法运用的程度,远远超过中国古典山水画,直达古汉字的高度。立体主义在再现审美客体时,通过对空间与物象的分解与重构,组建一种绘画性的空间及形体结构,发展出一种所谓“同时性视象”的绘画语言。他们将物体多个角度的不同视象,结合在画中的同一形象之上。
当然,不只是象形字才有散点透视法,以象形字为基础的指事字、会意字,甚至形声字中,都处处可见散点透视法的表现。而象形字,也不仅仅以其散点透视法影响后世,为后世取法。不少象形字是局部象形,如“牛”字画的是一牛头,“竹”字画的是六片竹叶。以象形字为基础的会意字,也多有此类情况,如“盥”,表现的是一装水器皿,上面两只手在洗,而手的主体则省略了。而西方的现代绘画、甚至雕塑,也都有只表现客体局部的做法。
第二,会意字与蒙太奇
马克斯·恩斯特(Marx·Ernst)是二十世纪现代派的大师之一。他最初的拼贴作品《长期经验的结果》,是用木块拼贴成的烟囱、酒杯架,以此打造一种新的关系。其后的《西里伯斯岛的大象》表现的是他想象中的大象造型,而这模型只是一个巨大的贮水器。画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物件伸出一条橡皮管,管的前端有一对像牛头的尖角。前景有一个衣架模特儿。一个没有头的女人举起手,好像在作机械导游,告诉这只怪物将去何方。这种组合是完全没有现实性的,难怪人们把这种画派称为超现实主义画派。
超现实主义画派中的这种超常搭配法,在我们甲骨文汉字可以随处看到。会意字是“比类合谊,以见指扌为 ”,就是比合不同意象,表达出一种新义。这种组合中,就有上述西方超现实主义和中国民俗画中的超常搭配。如“莫”,表现的是太阳落在草丛中,就已经有点不现实,那非得躺在草丛中看落日才会如此吧。而“杳”字,太阳竟掉到树根下去了,——这种组合完全是超常搭配了。
会意字的这种蒙太奇,也不仅以其超常搭配“泽被后世”,还以其组合中的夸张法、意合法影响深远。先说夸张法。甲骨文的不少会意字,尤其是主体与器官的会意字,都片面夸大对象的某一部分。如“见”(見),下面是一个人的侧视轮廓,上面则是一个目(眼睛)的正面形象。这个目所用的笔画,多于下面的人;在字中所占的面积,基本与下面人体相等:目被夸大了。同样,“监”,表现一个人侧身跪着去用器皿里的水照自己,上面的一个“目”也是相当夸张地悬挂在头部。当然,象形字也有这种夸张的,如“母”,为了突出其女性特征,双乳所占的比例也是相当的大。甲骨文字中的夸张是有意识地夸大字中某个部分,其目的是使字形能从视觉上引起人们的直接关注,夸张的部位往往就是字义的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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