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从卑微走向高蹈
作者:邓 建
摘 要:崔峒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从卑微走向高蹈的生存样态的绝佳阅读范本。读崔峒的诗,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卑微与艰辛、无奈与悲凉等各种人生况味,以及崔峒有意疏离、拒斥生活之卑微,转而寻求心灵的自由依归,最终走向高蹈与放达的心路历程。
可能是因为生平行迹湮没难考,加之存诗数量较少的原因,崔峒一直不太引人注目。而据现有材料推测,崔峒应该是大历时期享誉诗坛的名诗人、大诗人。首先,大历十才子是大历时期最具影响力的诗人群体,虽然其具体成员传闻不一、舛误间出,但诚如傅璇琮先生所言:“从史料探源的角度说,大历十才子的具体名数,还是应以《极玄集》和《新唐书•卢纶传》所载为准。”①在最早记载大历十才子名号的姚合《极玄集》和尔后之《新唐书》中《文艺下•卢纶传》中,崔峒皆被列入;其次,“唐人选唐诗”之高仲武《中兴间气集》选载大历时期的诗人诗作,大历十才子中仅选三人,其中就有崔峒(另两位为钱起、韩翃),且选诗数量名列全书前茅(次于皇甫冉、钱起、郎士元,与刘长卿并列第四),编者又评其诗为“文彩炳然,意思方雅”、“披沙拣金,往往见宝”②,称誉有加。但时至今日,当代学人中似乎只有傅璇琮、蒋寅两位先生曾关注过崔峒。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蒋寅先生《大历诗人研究》都对崔峒其人其诗做了考述,发微补阙,厥功甚伟,惜限于史乘阙略,犹有所憾。
若我们将对崔峒生平行迹的考索暂时搁置,直接从文本出发,细读崔峒诗歌,潜心体悟,就会发现,崔峒的诗歌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从卑微走向高蹈的生存样态的绝佳阅读范本。读崔峒的诗,我们可以真切感受到卑微与艰辛、无奈与悲凉等各种人生况味,以及崔峒有意疏离、拒斥生活之卑微,转而寻求心灵的自由依归,最终走向高蹈与放达的心路历程。
一、“暮雪犹驱马,晡餐又寄人”——寒士的卑微与辛酸
与众多在大历艰难时世中挣扎沉浮的寒门士子一样,崔峒早年除苦读诗书之外,还四处投赠干谒,曳裾侯门,奔走求告,以求仕进。由于出身微贱,家境清寒,既无亲朋世交为之揄扬援佑,又无丰厚家财可供拜谒之资,崔峒的求仕之路极为艰难。唐代行卷、温卷之风畅炽③,高门士族往往“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大批寒门士子由于“上无朝廷附离之援,次无乡曲吹煦之誉”,而四处请谒上书以“有望于吹嘘翦拂”④,《文献通考•选举考二》引江陵项氏语,记述了士子向达官贵人反复投文、多番请谒的极度卑微之状:“天下之士,什什伍伍,戴破帽,骑蹇驴,未到门百步,辄下马奉币刺再拜以谒于典客者,投其所为之文,名之曰求知己。如是而不问,则再如前所为者,名之曰温卷。如是而又不问,则有执贽于马前自赞曰某人上谒者。”⑤从崔峒现存诗歌看,他于行卷干谒之事用力殷勤,备尝辛酸,感受良多。从“东楚复西秦,浮云类此身”(《客舍书情寄赵中丞》)⑥、“十年随马宿,几度受人恩”(《酬李补阙雨中寄赠》)、“暮雪犹驱马,晡餐又寄人”(《客舍有怀因呈诸在事》)等诗句中,我们不难想见崔峒孤苦清寒、转徙流离、奔走请谒的凄凉与苦况。
蹉跎经年,辛苦劳顿,却仍难遂愿。对功名的极度渴求与对年齿渐长的忧惧交织在一起,使崔峒长期处于一种焦虑、惶恐、卑怯的情绪之中,一颗饱受煎熬而日益敏感的心时时悬于虚空,不得安宁,“愁来占吉梦,老去惜良辰”(《客舍有怀因呈诸在事》)、“惭为丈人行,怯见后生才”(《送薛仲方归扬州》)、“穷巷殷忧日,芜城雨雪天”(《扬州选蒙相公赏判雪后呈上》)等诗句写尽了诗人忧惧卑怯、郁郁寡欢、亟盼汲引的落魄卑微之态。
为干谒务进而奔竞转徙,已让崔峒受够磨难,而在大难甫过、内乱频仍的动荡时局中长期流离在外,骨肉分离、亲旧暌隔,也让诗人不堪其苦。从其为数众多的恋亲思归之作来看,崔峒是一位非常看重乡土故园与血亲人伦的诗人,前者如“延首平津阁,家山日已春”(《客舍有怀因呈诸在事》)、“从容丞相阁,知忆故园春”(《书怀寄杨郭李王判官》)、“灵台暮宿意多违,木落花开羡客归”(《赠窦十九》),后者如“国士劳相问,家书无处传”(《润州送友人》)、“孤客来千里,全家托四邻。生涯难自料,中夜问情亲”(《客舍书情寄赵中丞》)、“乱离人相失,春秋雁自飞。……落晖看过后,独坐泪沾衣”(《春日忆姚氏外甥》)、“乱后自江城,相逢喜复惊。为经多载别,欲问小时名”(《喜逢妻弟郑损因送入京》),皆素朴无华,情真意切,可谓浅貌深衷。崔峒此类诗作中尤值一提的是《江上书怀》:“骨肉天涯别,江山日落时。泪流襟上血,发变镜中丝。胡越书难到,存亡梦岂知。登高回首罢,形影自相随。”此诗笔力深沉,情感凝重,劖刻凄厉,读之令人心惊难平、大动衷肠。唐人即以此诗为崔峒代表作,韦睱《才调集》选崔峒诗两首,其中即有此诗。蒋寅先生这样记述他诵读此诗的感受:“从第一次读这首诗,那在落日江畔茕然独立的惨淡身影就永远映在我的脑海里。这样的诗,我觉得已经不是可以用技巧或其他什么标准来评价的了。它是字字血泪的无声哭泣,只要是心灵还没有麻木的人,都会从心底涌起沉痛的悲悯,为诗人,也为千千万万个在战乱中骨肉流离的人。可以断然地说,这样的作品决不是钱起或韩翃甚至刘长卿能写得出来的!只有杜甫,能在他无限深沉的痛苦体验中发出同样的哀吟。”⑦
历尽悲辛与苦涩,崔峒终于在人到中年时得偿夙愿,“九迁从命薄,四十幸人闻”(《初入集贤院赠李献仁》)。对于这份冉冉来迟的功名,崔峒心中百感交集,他在诗中写道:“江海久垂纶,朝衣忽挂身。丹墀初谒帝,白发免羞人。才愧文章士,名当谏诤臣。空余荐贤分,不敢负交亲。”(《初除拾遗酬丘二十二见寄》)前两句写出了崔峒期盼太久,对功名乍到、朝衣挂身之又惊又喜、如梦似幻、难以言传的内心感受;中间四句写出了他中年及第、又喜又羞的复杂况味;后两句则表现出他意欲效随明主、恪尽职守的决心。虽然昨日的梦魇尚未完全消释,但斑斓炫目的明天已经徐徐展开,崔峒的人生似乎从此就要告别卑微、走向辉煌。
二、“早知时事异,堪与世人随”——仕途的不适与动摇
自由惯了的心灵一旦有了羁束,就会表现出相当的不适。中年的崔峒虽然人在官场,内心却始终无法适应从过去卑微却自由到如今尊荣却拘囿的转变,始终沉湎于自由的精神翔舞,不愿折服于官场的规约与戒律,这注定了崔峒终究无法适应他想往已久并为之挣扎奋斗了多年的官场。一方面,崔峒说到底是一个质性自然、任真直率的人,他曾自言“惯作云林客,因成懒慢人”(《书怀寄杨郭李王判官》);另一方面,崔峒又是一个看重气节、讲求操守的人,他虽然力图仕进,但并不俯仰权势、苟求富贵,他曾作诗拒斥叛乱者的招辟:“背恩惭皎日,不义若浮云。但使忠贞在,甘从玉石焚。”(《刘展下判官相招以诗答之》)大义拒贼,慷慨陈词,表现出刚烈自重、不屈从强权的气节。显然,要他在大历昏昧官场中随波逐流、曲己逢迎是不可能的,其内心的不适与动摇也就在情理之中。
初入仕途,崔峒就有逃离之意。其《初入集贤院赠李献仁》云:“迹愧趋丹禁,身曾系白云。何由返沧海,昨日谒明君。”诗人习惯了闲云野鹤的生活,刚刚谒见君王,就有返归沧海之意。此后,崔峒一直是“身在魏阙,心存江湖”,身居鸾台,内心却向往着大雁翔空、无羁无束。
可能是因为期待太久、期望值太高,当现实境况与理想渴望不相吻合并非如心所想、如己所愿时,内心的失落与怅惘就无法遏止。崔峒入仕后的生活显然并非遂心如愿,他自言“吏欺从政拙,妻笑理家贫”(《书怀寄杨郭李王判官》),既拙于吏务,又穷于家政,勉为其难的诗人顿感身心疲惫。而其仕进之途也不顺畅,据蒋寅先生考订,崔峒四十岁左右进士及第,初授拾遗,再迁补阙。拾遗补阙之类的官,职居清要,又是京官,职位微而不卑、品级低而不贱。不幸的是,他就连这小京官也做不稳,后来不知因何故被贬至偏远荒寒的潞州为司功参军。⑧对官场的不适与对仕途的失望,使崔峒越来越郁郁寡欢和悒郁无奈,随着年岁的增长,诗人日益眷顾起先前自由无羁的日子来,其《寄上礼部李侍郎》云:“吴楚相逢处,江湖共泛时。任风舟去远,待月酒行迟。白发常同叹,青云本要期。贵来君却少,秋至老偏悲。玉佩明朝盛,苍苔陋巷滋。追寻恨无路,唯有梦相思。”诗人渴望着回到从前泛舟江湖、待月行酒、闲云野鹤、逍遥自适、任性率真的诗意生活,可是时光无法逆转,当年啸傲林泉的任真岁月已经一去不返,诗人再无可能返归从前无所羁束的生活,只能偶尔梦回往昔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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