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滤澹物自轻 意惬理无违
作者:张润平 姜剑云
摘 要:在守永嘉时的山水诗中,谢灵运欣悦地表达了自己对佛学的理解和对人生归宿的趋向。不但欣赏自然景物鲜活亮丽的特质,而且体味其所蕴含的佛理神趣;以理节情,以理为依归,规范自己的生活与情感。第一次隐居始宁时,谢灵运的山水诗中的佛学义理侧重于缘起性空观,此时,谢灵运的山水诗中表现出景物空灵澄澈,以及诗人悟理之后宁静淡泊的心境。
唐代著名僧人、诗学家皎然在他的著名诗学专著《诗式》中指出:“康乐公早岁能文性颖神澈,及通内典,心地更精,故所作诗,发皆造极,得非空王之道助邪?”意即,谢灵运少时就能写文章,心性聪明,神思清澈,到了精通佛教经典以后,心性更加深邃,因此他所写的诗,都生发到了极点,难道不是佛学的帮助吗?
刘宋永初三年(422)秋到景平元年(423)秋谢灵运出守永嘉时,与诸道人辨竺道生首倡的“顿悟说”。同时,谢灵运创作了《辨宗论》,完成了向佛教的全身心皈依。在守永嘉时的山水诗《登石室饭僧诗》、《石室山》、《登永嘉绿嶂山诗》、《登池上楼》、《晚出西射堂》、《游赤石进帆海》、《游南亭》、《郡东山望溟海》、《游岭门山》、《登江中孤屿》、《白石岩下径行天》、《过白岸亭》等诗中,谢灵运欣悦地表达了自己对佛学的理解,对人生归宿的热情趋向。先解读集中体现谢灵运佛学思想的《过瞿溪山饭僧》: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钻燧断山木,掩岸盭石户。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清宵扬浮烟,空林响法鼓。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望岭眷灵鹫,延心念净土。若乘四等观,永拔三界苦。
“息心客”:指信仰佛教之士。《后汉纪•孝明皇帝纪》:“息心者,汉言息心,盖息意去欲而归于无为也。”“同游息心客,暧然若可睹”:一方面,此句是说,从僧人身上看到了佛法。佛法指大乘空宗的教义。“暧”:依稀,朦胧。中观派是般若理论发展的最高峰,《维摩诘经》虽然并不是般若类经典,但包含了丰富的中观思想。另一方面,在灵运所作的《佛影铭并序》中,我们可以找到“暧然”的更为切近的原型。谢灵运在铭文中描述佛影时说:“远观表相,就近暧景。匪质匪空,莫测莫领。倚岩辉林,傍潭鉴井。借空传翠,激光发冏。金好冥漠,白毫幽暖。”此处之佛影指北天竺月氏国那竭呵城南一个石室中佛感化毒龙后应毒龙之请所留下的影子。该影像在远处看较为清楚,但是越接近越淡然,直至消灭不见。慧远在其师道安法师门下时曾听闻过,后居于庐山时罽宾禅师(汤用彤先生认为大概是佛陀跋陀罗)又给他详细描述了一番。谢灵运在这段铭文中描述了佛影“匪质匪空”即既非质实也非虚无的状态,远观可见其相好如身呈金色,眉间白毫,切近来看则暧然不明。这种非实非虚的观照基本上反映的是大乘中观派的观点,但原诗所用之典故应该是出自谢灵运之《佛影铭并序》。“若乘”:祈愿获得或掌握。“四等观”:《维摩诘经》曰:“等观菩萨,不等观菩萨,等不等观菩萨。”鸠摩罗什曰:“等观四等众也;不等观,智慧分别诸法也,等不等者,皆此二也。”“三界”:指欲界、色界、无色界。
“迎旭凌绝嶝,映泫归溆浦。”给我们展现了一幅旭日、高山、清泉、流水构成的清新画面,在这种背景中,僧人的居所、僧人的生活是如此的简朴:“钻燧断山木,掩岸睲石户。结架非丹甍,藉田资宿莽”,在这里,没有世俗的功名利禄,没有横流的人欲,有的只是“暧然若可睹”的“息心客”圣洁的心灵,面对“清霄扬浮烟,空林响法鼓”的境界时,仿佛觉得那晴朗的碧空以及其映衬下的袅袅白烟都浮照着祥和的佛光,仿佛那幽静的山林中回响着的阵阵法鼓在引导我们走向佛教圣界,作者进入这清空幽寂、物我两忘的境界,又怎么能不“忘怀狎鸥鲦,摄生驯兕虎”,而向往灵鹫、净土这佛教圣洁的境界呢?诗中传达出一种宗教热情,表达对修行僧人的敬意,同时表达了诗人以佛教为解脱法门的思想,希望超出生死流转的欲界、色界、无色界,进入极乐之净土。
这一段时间谢灵运除了在《过瞿溪山饭僧》中集中表达了自己的佛学思想以回应《辨宗论》之外,在山水诗中主要以两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佛学态度。
一是对于自然景物,不但赏其鲜活亮丽的本身特质,而且体味其所蕴含的佛理神趣。《石室山》与《登江中孤屿》以景、情、理结合的方式完整地再现了诗人于自然景物中兴悟佛理的过程。先看《石室山》:
青旦索幽异,放舟越盰郊。莓莓兰渚急,藐藐苔岭高。石室冠林陬,飞泉发山椒。虚泛径千载,峥嵘非一朝。乡村绝闻见,樵苏限风霄。微我无远览,总笄羡升乔。灵域久韬隐,始与心赏交。合欢不容言,摘芳弄寒条。
“坰郊”:《尔雅•释地》:“邑外谓之郊,郊外谓之牧,牧外谓之野,野外谓之林,林外谓之坰。” “林陬”:丛林一角。“总笄”:束发插簪,泛指少年时代。“升乔”:升天的仙人王子乔。“灵域”:有神灵的地方,指石室山。
诗人清早乘舟出游,在郊外泛览了兰渚、苔岭、石室、飞泉等鲜活的景物,诗人感慨这些神丽的景物早已存在,但一直得不到知音。没有人欣赏其外在的鲜活之美,更没有人能领悟到其内在隐含的佛理。人与景之间不仅是视觉的交流,更存在着心灵的交流,这使得诗人得到了极大的愉悦。再看《登江中孤屿》:
江南倦历览,江北旷周旋。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像昆山姿,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安期”:安期生,传说中活到千岁的仙人。“术”养生之术。
这首诗对景物的描写更加鲜丽,而通过生机勃勃的自然来体味其佛理神趣的意味更加浓厚。物所含之灵一直得不到欣赏,其所蕴含的理趣即所谓的“真”也无人给以传达。佛教中所认识的“真”不同于我们所认为的普通意义上的真实。对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表象世界来说,它们的存在是不真实的,因为它们没有自性,是因缘聚合而成的,所以只能称作“假有”,所谓的“真”是体悟到现象界的不真实,现象界的空寂本性。
二是以理节情,以最高真理为依归,规范自己的生活与情感。先解《登永嘉绿嶂山诗》:
裹粮杖轻策,怀迟上幽室。行源径转远,距陆情未毕。澹潋结寒姿,团栾润霜质。涧委水屡迷,林迥岩逾密。眷西谓初月,顾东疑落日。践夕奄昏曙,蔽翳皆周悉。蛊上贵不事,履二美贞吉。幽人常坦步,高尚邈难匹。颐阿竟何端,寂寂寄抱一。恬如既已交,缮性自此出。
从“观想念佛”的禅观程序来解读,我们会发现,所谓念佛三昧禅观中的“观”不是一般的思维观察活动,而是指在佛教“正智”的指导下,对特定对象的观察思维活动。在观想念佛的过程中,“入斯定者,昧然忘知,即所缘以成鉴。鉴明则内照交映而万象生焉,非耳目之所暨而闻见行焉”。进人念佛三昧的人们,昧然忘却一切分别知,以所攀缘之对象为镜。明镜洞照,交相辉映,万象俱生,不以耳目,却听闻见知。于是,诗人是“玄音之叩心,听则尘累每消,滞情融朗”。观想念佛之声叩动着人的心扉,专注聆听即会消除尘世之累赘烦恼,化解内心的积淤滞塞,使之忽然开朗,充满愉悦。谢灵运山水诗的景象、色彩和诗人内心情感变化的描绘,即是按照这个禅观的程序,景象由混沌至彰显,色彩由幽暗至明朗,感情由阻滞至宣泄。
全诗表达的意思是:我携带干粮拄着轻便的手杖,逶迤行进在斜曲的山路中,爬上了清幽深邃的绿嶂山。沿着溪水的源头走,路转远了,到了溪涧的尽头,登上陆地意犹未尽。水波荡漾,寒气笼罩,竹叶饱经风霜后,一团团显得青翠滋润。涧溪弯曲,溪水婉转,丛林深远更显岩石重叠。山高林密,辨不清月出日落的方向。我不分昼夜地游览,就连隐蔽之处全都游遍了。我要像《周易•蛊卦》说“不事王侯,高尚其事”。隐居之士通常坦然自若,高尚情操很难比。有涵养究竟为了什么呢?甘心寂寞,托身于老庄之道。恬静与智慧相交,修身养性就从中实现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