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1期


桃花源的挽歌

作者:张 翼




  关键词:桃花源 乡 镇 城
  摘 要:《长河》中沈从文于以往的“城乡”二元对立之外,引入了“镇”这一特殊的城乡过渡空间,借助于乡、镇、城三维空间的显现及三者之间相互影响,纠结揭示出桃源般的湘西必将没落的宿命,表达了深沉的探索与惋惜。
  
  《长河》是沈从文小说创作的巅峰之作。中篇小说《边城》之后,他对于故乡、对于中国未来命运的思索并未停止,而且越来越复杂、深入,将作品命名为“长河”已经昭示着他试图进行史传式描写的雄心。然而由于战火等多重原因,这部作品却在刚刚拉开华彩的大幕时就戛然而止。现在留给我们的《长河》只是一部未完成的残卷,就在这现存的十一章中,沈从文打破了以往创作所呈现出像的城乡二元对立的空间模式,引入了“镇”这一特殊的城乡过渡空间,通过刻画乡、镇、城三维空间相互的影响与纠结,向我们透露出他更为成熟与深沉的想法。
  《长河》与沈氏的另一代表作《边城》一样构筑了一个桃花源式的理想世界。就像“边城”一样,滕家橘园所在的萝卜溪村是作者满心向往,一心呵护的世外桃源。据作品描述,萝卜溪村与外部世界隔着一条小河,任何人想出来或者进去都需渡河。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条小河,萝卜溪村可以与外面的一切嘈杂喧哗保持一定的距离。沈从文对萝卜溪的地理描述多少带有些陶渊明所虚拟的那个桃花源的痕迹,那儿也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绝境。除了地理位置的相似之外,萝卜溪村像桃源一样拥有静美的风景。由河对岸望过去:“但见千山草黄,起野火处有白烟如云。村落中乡下人为耕牛过冬预备的稻草,傍附树根堆积,无不如塔如坟。银杏白杨树成行高矗,大小叶片在微阳下翻飞,黄绿杂采相间,如旗纛,如羽葆。……沿河橘子园尤呈奇观,绿叶浓翠,绵延小河两岸,缀系在枝头的果实,丹朱明黄,繁密如天上星子,远望但见一片光明,幻异不可形容。”①作者之所以如此不吝笔墨地反复描绘这如诗如画的美景,并不仅仅因为风景本身,更重要的还是在于这片自然所孕育的纯朴的人性。生活在这桃花源的人们如沈从文以往作品中的“乡下人”一样纯朴、善良。作为萝卜溪村中心人物的是橘园主人滕长顺一家。这个家族里长者慈祥,幼者善良;男人强健而不粗鲁,女人秀丽而不娇弱,家庭和睦,因为辛勤劳作而生活富足。通过滕长顺一家,展示出了一派“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桃源式的和谐。尤其是那个精灵似的夭夭,仿佛另一个翠翠,也是个自然孕育出的女儿,却又比翠翠活泼、强健。
  然而,桃花源那样不易为外人所见,不易被外界侵扰的时代已然过去。文中反复出现的“新生活运动”作为一个明显的时间标志,已经向我们昭示了这时的萝卜溪是处于中国三十年代的中后期,正是中国社会剧烈变动的时代。在重重危机的挟裹之下,诚如鲁迅所言,这是一个“可以由此而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的”“大时代”②。让沈从文担心的不单单是异族的侵略、践踏,还有发生在这危机的时代里的“堕落”。这“堕落”已经率先出现在了一些城中,并有逐步地向桃源圣地的乡村蔓延的趋势。该如何挽救“堕落”是作者努力想要做出回答,然而自己也依然含糊不清的问题。他所做的只能是展示这些冲突与堕落,并试图寻找原因和答案。
  作为与桃源世界对立的空间——城市,在《长河》中并没有正面展开,只是出现在水手等不同人物的描述中。这样的空间设置方法,一方面显示出城市与乡村的隔膜,另一方面也透露着城市对乡村所形成的潜在的压迫和乡村因此而产生的恐惧。比如“新生活运动”。对于那些生活在桃源世界的人们来说,“新生活运动”令他们费解,也让他们不安,恐慌,因此在他们的想象中,根据近二十年来的兵祸记忆,“新生活运动”成了一支军队,由骑着高头大马的司令官率领着的拿着各式武器的军队,还会先派一个探子扮成耍猴人来打探消息。在众人的议论与猜想中,这一场 “新生活运动”完全成了一个滑稽的剧目。对于这些村人来说,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并不是什么走路靠左,衣衫整齐。长久以来自身于仿佛与世隔绝的桃源中的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一套生活方式、价值准则,他们注意力的集中点只是“竹笼中两只小猪”③、“家中床下砖地中埋藏的那二十四块现洋钱”④。这些如果从启蒙角度来看,无疑是愚昧、落后的,可是沈从文却对此给予了宽容和悲悯。因为他了解所有一切对此造成侵扰的事物、思想都将成为夭夭、翠翠这样人物的灾难。可是宽容与悲悯敌不过时代发展的洪流,不能从根本上阻止这片纯美世界的失落,于是作者怀着无限眷恋描述了这样一个残酷的、必然的历史过程。
  其实在他的另一部代表作品《边城》中,白塔的崩坍以及傩送的远走他乡,包括翠翠阴差阳错的爱情悲剧都已经隐隐透露出这片纯美世界的宿命。《长河》则在一个更广阔、更复杂的空间中继续展示这一没落的过程,并且探讨这没落的原因。《题记》中作者就已经指出要“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水码头作背景”⑤。这小小水码头就是吕家坪。应该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作者已经把他们叙事的重点空间由以往桃源般的乡村世界,转移到了一个不同于乡,也不同于城的小镇上。在这个小镇中,城与乡的文明进行着竞争,产生冲突,呈现出复杂的面貌,也对人性进行着重塑。
  吕家坪是辰河中部的一个码头,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它作为联结包括萝卜溪在内的乡村世界与外面的现代城市之间的中介。它把产于乡村的农产品外运,将外来的商品输送到乡村。伴随着物资的转运,两种文明形态也在这里交汇,冲击。如果说夭夭是代表着萝卜溪的精灵,那么商会会长就是这个喧闹的小镇的隐喻。文本中有一个饶有兴味的情节,在与不同对象交往的过程中,会长对自己的定位也不同。与萝卜溪的村民相比,会长 “从不对这种易烂不值钱货物投资……与乡下人争利”⑥。潜意识中,会长并没有把自己当做是乡下人。而在保安队长的比较中,“会长知道意思,是不落证据到人手上。乡下人问题就只是缴钱了事,收据有无本不重要。”⑦不知不觉中,会长也不把自己划规在队长所代表的城里人。会长身份的含混,就像这个暧昧的吕家坪。现代与乡村的种种交织在了一起,在吕家坪既有乡村的祠堂,集会,又有带有一定现代气息的商号,还有以保安队长为代表的各种现代权力机构,以《申报》为代表的现代传媒虽然滞若后却也已经来到了。
  那么会长又呈现出什么样的品质、性格呢?联系《长河》的前传《边城》,不难发现,会长与《边城》中的船总顺顺具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性,与那个桃源中的长者滕长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他的身上还残存着古道热肠,仁义慈善。可是流露出一些不同于顺顺、长顺的东西——油滑。虽然在内心深处他还保持着善的本性,然而在实际的生活过程中他却不得不利用一些小小的欺诈和计谋,做一些有违本心的事情。同样是和代表着恶、堕落、城市文明的保安队长交往,他与滕长顺表现出极大的差异。面对保安队长的巧取豪夺,滕长顺由最初的不便拒绝到最后因受了侮辱而进行拒绝。可是会长虽然同样对保安队长的做法深感气愤,却只是虚与应付,从现存的篇目中,因为他的回避、应付使得他没有与保安队长发生正面的冲突。所以,腾长顺拒绝的结果是得到了把橘子树砍光的恐吓,而会长得到的却是一起去打牌的邀请和野猪肉的馈赠。而他这种回避的态度表面看起来保全了自身,也在有些时候荫庇了他人(比如经过他的游说、调解,滕长顺的橘园没有继续受到破坏),可也正是这种态度纵容了保安队长的行为,也没有最终打消他对夭夭的觊觎。从顺顺、长顺再到会长,我们不难看到在镇这样一个城乡杂糅的空间里产生了怎么样的人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会长所体现的也是一种“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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