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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子的失志情怀与唐代“落第诗”
作者:李德斌
摘要:唐代的“落第诗”,是科举选官制度的产物。它在“落第”这样一种特殊背景下,以情绪化、个人化的情感抒发,向我们展示了落第士子的种种心态。为我们了解唐代社会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
古代“落第诗”,是科举选官时代的独特产物,它与我国存续千余年的科举取士制度相始终。士子应试不第后所作的“落第诗”,每代皆有,而唐尤甚。从“落第诗”的作者和内容两方面考察,它具有广狭二义。狭义的“落第诗”特指士子应试落第后的抒情述志之作,这部分诗作,是落第士子直接的胸臆抒写,真实地映现了文人在遭遇人生重大刺激之后的心态;广义的“落第诗”,还应包括出自他人之手的送别安慰之作。这部分诗作者较杂,有同是科场失意的士子,也有科场得意的,也有的是之前有过交往的朝廷官员。由于落第诗众多的数量和作者形形色色的身份,使我们可以通过对落第诗的解读,进一步了解当时的科举选官制度、士人的心态、时代风尚和整个士林的思想和社会思潮。这些“落第诗”,为我们了解古代社会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视角。
一、落第士子的彷徨失路与心态种种
落第诗较之一般的诗作,有着明显的不同。就其产生的背景来说,是“落第之后”这样一种特殊的背景;其感情抒发,往往感性化、情绪化、个性化的,也有较多的议论成分;就其形式来说,则往往不加雕饰,自然天真。
落第之日,是士子们的情感集中爆发之时。科举对士子来说,意味着荣耀和利禄。当这些随着放榜之日突然破灭之后,它带给士子的往往是椎心泣血的伤痛。乍闻落第之后的无所适从、彷徨失路之感,得失荣辱的激荡,使这些士子的生活一下变得灰暗。情绪的瞬间爆发,如同冰与火交煎,使士子的心理陷入崩溃边缘。因此,在落第诗中,“血”“泪”“泣”“哭”等字不绝于诗,兹举几例:
一夕九起嗟,梦知不到家。两度长安陌,空将泪见花。”(孟郊《再下第诗》)
榜前潜拭泪,众里自嫌身。(李廓《落第诗》)
何人更憔悴,落第泣秦京。(杜牧《愁》)
落第逢人恸哭初,平生志业欲何如。鬓毛洒尽一枝桂,泪血滴来千里书。(赵嘏《下第后上李中丞》)
穿杨力尽独无功,华发相期一夜中。别到江头旧吟处,为将双泪问春风。(赵嘏《落第寄沈询》)
心火不销双鬓雪,眼泉难濯满衣尘。(杜荀鹤《下第东归道中作》)
昨夜孤灯下,阑干泣数行。(黄滔《下第》)
《唐摭言•卷十》载孙定落第后写诗云:“行行血泪洒尘襟,事逐东流渭水深。”亦属此类。作为中国古代的士子,儒家积极进取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及第与否不仅关乎个人的功名利禄,更重要的是它与个人的荣辱密切相连。及第者,“一朝成名天下知”,从此云路万里;落第者,不但一生抱负顿成画饼,还要受到别人冷眼与嘲讽。《全唐诗话》卷六载,举子杜羔屡试未中,其妻寄诗曰:“良人的的有奇才,何事年年被放回?如今妾面羞君面,君若来时近夜来。”杜羔考中以后,其妻又寄诗曰:“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福。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这是举子落第后的夫妻相谑。白居易有《把酒思闲事》二首,其一云:
把酒思闲事,春愁谁最深。乞钱羁客面,落第举人心。
南宋流传下来的有《得意诗》:“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又有《失意诗》:“寡妇携儿泣,将军被敌擒。失恩宫女面,下第举子心。”可见,得志与失意,荣耀与羞惭,是以及第与否为分界的。因此,“落第诗”中更多的是落第东归后难见家人朋友的羞惭。自伤自怜深切动人。
落第愁生晓鼓初,地寒才薄欲何如。不辞更写公卿卷,却是难修骨肉书。(杜荀鹤《下第投所知》)
功成方自得,何事学干求。果以浮名误,深贻达士羞。(皇甫冉《落第后东游留别》)
落羽羞言命,逢人强破颜。(卢纶《落第后归终南别业》)
家园好在尚留秦,耻作明时失路人。恐逢故里莺花笑,且向长安度一春。(常建《落第长安》)
羞病难为药,开眉懒顾人。(项斯《落第后归觐喜逢僧再阳》)
年年春色独怀羞,强向东归懒举头。(罗邺《落第东归》)
依士子个性的不同,有些士子在落第后尚能强颜欢笑,故作旷达诙谐,然深味其诗,亦是苦中作乐。《全唐诗话•卷五》载“钟陵妓云英,隐旧见之。一日,讥隐犹未第,隐嘲之曰:‘钟陵醉别十馀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读之虽令人解颐,但其自轻自伤,况味尤深。作为一介读书人,屡试不弟的焦虑和耻辱、心酸和凄凉就在这种“旷达诙谐”中被稀释了。
科举虽然是士子一生怀抱,但残酷的现实,也迫使士子们重新审视自己。落第的打击,难免使人心灰若死,伤痛之后,今后的去向和人生目标的转换也成为现实的问题。失意后的中国文人,往往把老庄思想当作保护自己的屏障,以退隐归田来逃避现实,这种情况,在落第诗中也有体现。
还因北山径,归守东陂田。(陈子昂《落第西还别魏四懔》)
欲射狼星把弓箭,休将萤火读诗书。(殷尧藩《下第东归作》)
陈子昂落第之后想到的是归田,殷尧藩所想的是弃文从戎,以另一种方式博得功名。实际上,在唐代的著名的边塞诗人中,确有不少人想通过从军而改变自己命运的。因此,陈子昂和殷尧藩的思想在落第诗人中很具有代表性。
在古代诗歌中,才与命的关系一直是诗人吟咏的主题。“十五能文西入秦,三十无家作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惹洛阳尘”(薛据《早发上东门》),“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孟浩然)所发的就是才命不谐之怨。
一些士子自视很高,以盛唐李杜为例,李白固不待言,他曾豪迈地放言要“济苍生”、“安社稷”;杜甫也曾“窃比稷与契”,把“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当作自己的人生目标。但由于取士数量所限,或者由于官僚把持,才高者不第的现象在所难免。故而下第的士子面对黜落的现实,难免心存怨望。
如《全唐诗话•卷三》载贾岛事:
晋公度初立第于街西兴化里,凿池种竹,起台榭。岛方下第,或以为执政恶之,故不在选,怨愤题诗曰:“破却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种蔷薇。蔷薇花落秋风起,荆棘满庭君始知。”
末二句似小儿怨愤已极之语,读之令人绝倒。
黄巢也有一首落第诗。据《全唐诗话》载,黄巢目睹新进士曲江宴上得意之态,失意之余,愤而作《不第后赋菊》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意似谶。其怨艾不平和冷肃之气,从诗中冲透而出,成为唐落第诗的最后回响。
由于过去交通所限,又由于当时的干谒风气,落第之后的送别诗也就大量产生了。这些诗除了在表现朋友之情、别离的感伤等方面与一般送别诗相似外,最大的不同就是多了一点“不平之鸣”,为失意的士子鸣不平,如《全唐诗补编•全唐诗续补遗•卷八》载李郢诗《送友生下第出关》:“天榜无名玉未焚,几飘凝泪泣青云。挈将孤剑家何在,叫断重阍帝不闻。花笑旅人惟赖酒,镜欺双鬓莫言文。糟床滴沥馀声尽,还典重裘又送君。”有不平,有慰勉,唐人落第送别诗的内容大都属于此类。这些送别之人虽然不一定是今科落第的举子,但由于他们大多都有过失志的经历,所以对这些举子们的痛苦感同身受。所表达的感情也不外以上所述范畴,兹不细论。
二、落第诗产生背景的微观描述
唐代落第诗篇什很多,其产生原因十分复杂,但比较直接的原因有以下几个:
首先,落第诗出现,与士子对利禄的热衷有关。
唐代的士子,虽也确有一些人是怀着为国为民的抱负参加科举考试的,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求取功名主要还是为了利禄。如杜甫,一面在诗中“窃比稷与契”,另一方面也有过“何日沾微禄,归山买薄田”的卑微理想。《旧唐书•白履忠传》载“白履忠于开元年间被征赴京师”,“在京停留数月而归”,“不沾斗米匹帛”,他却欣然说:“今虽不得,且是吾家终身高卧,免徭役,岂易得也。”可见,当时的士人并不以“言利”、“言禄”为耻。诗人孟郊数度科举,目的也只不过是“安养其亲”而已。《全唐诗话》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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