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只因阴阳两相隔

作者:赵亚宏




  (三)叙事结构从情节到性格的变化,彻底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
  中国古典小说基本上是以情节为结构中心,而“五四”作家非常欣赏以性格为结构中心,即以人物心理为结构中心。茅盾曾说过:“最近因为人物的心理描写的趋势很强,且有以为一篇小说的结构(指情节——引者注)乃不足注意者。”并且把“情感的成长变迁,意识的成立轻重,感觉的粗细迟敏,以及其他一切人的行动的根本动机等,作为小说研究的中心”⑤。这两篇作品通过对人物心理的细致入微的刻画,来展现人物的性格和命运。
  1:女性对幸福生活的希冀和性心理渴求的折射。两位作家在为使人物心理的多元性和复杂性得以充分揭示的同时,还将她们置于“性心理”的背景框架之中,以“性心理”作为叙事焦点,进而挖掘出心灵压抑和人格分裂的深层内涵。《菊英的出嫁》写的比较隐晦,《春阳》对人物性心理描写则比较明了。
  王鲁彦对人物心理刻画做到洞幽烛微并探寻到人物心灵深处。他笔下的性心理描写,有同时代其他作家未曾达到的深沉复杂程度。作品中对菊英母亲的心理刻画很细微独到。从民俗文化的视角来看,表现了古老的冥婚风俗。但从心理视角来看,则表现了母亲对夭折的女儿刻骨铭心的思念与她自身对婚姻性爱的渴求。她凭自己想象认为女儿忧郁得要自杀了。实际上是她对自身命运的真实慨叹。菊英的爹过去在云南经商,四年不见人也不寄钱。后来给洋人当经理,虽托人带回些钱可还是见不到人。这是一位近于守活寡的母亲。女儿在世时是娘唯一的安慰,女儿去世后她把对女儿的思念当成一种感情的寄托。她在想象中让女婿日日夜夜陪着女儿,抱着女儿,让女儿明年就生一个儿子等,这一切无不流露出自己对性爱的渴求。送走“女儿”,她在家里哭得昏过去了,这决不仅仅是为了逝去十年的女儿,更是为了自己的孤单与凄苦。菊英娘通过女儿的冥婚仪式和她对女儿婚后生活的丰富想象,来舒解自己独守空房的孤寂、清冷、烦闷和幽怨。小说对人物的情爱意识描写得越隐晦,越表现出人物的身心被封建伦理道德统治和自抑的程度越深。这是一个典型弃妇的心理真实和不幸的命运悲剧。
  施蛰存最推崇的是奥地利小说家显尼志勒内心独白的创作手法。他说曾热爱显尼志勒的作品,并“加紧了对这类小说的涉猎和勘察,不但翻译这些小说,还努力将心理分析移植到自己的作品中去”⑥。施蛰存的心理分析小说就是以人物的心灵独白为主体内容,通过对主人公性心理和潜意识的挖掘,反映主人公内心对情爱的渴求和斗争,表现其真实而丰富的内心世界。婵阿姨在春阳中不时感到一种被压抑着的情欲的躁动,体现了她对真正情爱的渴盼。当面对冠生园饭店中幸福的一家时,她产生了深深的羡慕。中年绅士在她桌前片刻的犹疑,又唤起了她的白日梦。她渴望有一次真正的恋爱,幻想着这位中年绅士在上海银行工作,然后和她一起去看电影,陪她在马路上手挽着手走……这使她想到了年轻的行员,又回到银行。但当她发现年轻行员的热情仅仅是服务的需要,而且女顾客越漂亮,他就会越热情时,她一天的爱情白日梦被彻底击碎。“黄包车,北站!”并计算刚才吃饭剩几个铜板,说明她已再次陷入旧有的、吝啬的生活之网中,继续独自品尝那份孤寂和痛苦。正是这种外表的平静和内心的痛苦向我们展现了蝉阿姨内心的多元、复杂与矛盾。由性引起的种种心理现象,与主人公所处社会现实环境紧密相关。施蛰存在处理现实题材时,“最值得称道的就是能异常清晰展示人物植根于现实土壤的性心理流程”⑦。因此,通过菊英母亲和婵阿姨心理的冥想和波动看出,这既是一个女性人生的悲剧,也是一个社会的悲剧。
  2:难以挣脱传统文化的精神桎梏。菊英娘在对女儿的反复幻想和嘱托当中,可见她的两性观和伦理道德观。她认为给女儿找了老公,女儿的身体和灵魂有了依附,就会快乐起来。在女儿喜期前心里嘱咐着,“你到他的家里去,做‘他的人’去!让你日日夜夜跟着他,守着他……”“依从他,不要使他不高兴。欢欢喜喜的明年就给他生一个儿子!对于公婆要孝顺,要周到。对于其他的长者要恭敬,幼者要和蔼。不要被人家说半句坏话,给娘争气,给自己争气,牢牢的记着!”(《春阳》)这与传统嫁女儿别无两样。菊英娘教育女儿要严守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等封建伦理道德法规,对女儿的嘱托就是她自己的亲历实践,丈夫长年在外不回家,她虽然内心极为痛苦,但从不表露,毫无怨言和反抗的意愿。只能用近乎自虐的勤俭劳作来排解自己的苦闷和抑郁。她不愿女儿“婚后”让别人说三道四,实际上更不愿别人对自己的为人即对三从四德的遵从有一丁点的怀疑和指责。对自己悲剧命运的不自知,更反映了她的可悲和麻木,不想挣断且难以挣断传统文化套在女性身上的精神枷锁。
  婵阿姨只是一宗巨产的暂时经营人。族中人虎视眈眈,指望她死后好公分她的产业。她以为既然牺牲了终身的幸福获得此产业,那么唯有刻意保持着这产业才对。“否则,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的牺牲岂不更是徒然的吗?这就是她吝啬的缘故。”(《春阳》)婵阿姨完全一个套着黄金枷的守财奴形象。她艳羡着身边的女伴都相继嫁了丈夫,有了儿女。有时她也想丢掉这些财富而去结婚。但见自己萎黄的容颜,想到族中人的讥笑和讽刺,也就作罢。她知道她不被允许去谈恋爱,也不被允许和别人生有自己血统的孩子来继承这财产。她没有更大的勇气牺牲现有的一切,来冲破这寂寞的氛围。她的悲剧源于她对封建道德、礼教的遵从和对拜金主义的崇拜。从她自愿抱牌位成亲,到她拥有大笔财产却舍不得花两块钱吃顿饭,到最后困难而又专心地核算着剩几个铜板,种种行为体现了她可悲的性格命运。因此,她虽暂时守住了财产(每月只靠银行的利息就可很好地生活),但更加孤单、寂寞,实际上只是守住了传统文化和宗族礼教对女性强加的精神锁链,这种锁链桎梏着她的身心,是一条挡住女性精神视界的鸿沟,使她难以逾越和超脱。
  综上所述,王鲁彦和施蛰存的这两篇小说,都充满了人道主义的温情色彩,体现了他们对社会的深入细致的观察、剖析和对女性不幸命运的关注。王鲁彦塑造了在丈夫离家把所有爱都以母爱形式倾注给死去十年女儿的母亲形象,通过为女儿操办冥婚使其内心的孤寂、苦闷而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施蛰存则塑造了一个性意识苏醒的东方女性形象。婵阿姨内心深处涌动的情欲因几千年的厚重历史并没有付诸实际行动,只是女性自我对传统文化、传统道德暂时的心理反叛和折射,是对更合理、更人性的生活希望的启示。经济因素已经越来越成为人们衡量一切的重要尺度,封建传统文化和道德仍然禁锢着人们的身心,尤其是对女性的压迫和统治。男子可以再娶,女子则不能再嫁,尽管和牌位结婚的女性,尽管丈夫多年不在家,甚至杳无音信,也要死守终身。如果说婵阿姨还有做瞬间心理娜拉的冥想,可菊英的娘连想都没有想过脱离丈夫,重新寻找自己的幸福,只能通过给女儿找老公,来隐曲地展露与实现她内心真实的不幸、苦闷和虚幻的愿望。由此,两位作家的创作倾向,都扎根于现实的土壤,既对女性命运的悲悯和关注,又有对现实的深刻揭示和批判,以及对传统文化负面的严肃审视。只不过两人描写和反映的手段程度不同而已。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赵亚宏(1964-),吉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通化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①王鲁彦.菊英的出嫁[M].柚子.上海:北新书局,1926年10月版,第124-第144页.
  ②施蛰存.春阳[A].赵家璧编辑.善女人行品[C].良友图书公司,1933年11月版,第57-第65页.
  ③(英)R•R•马雷特.心理学与民俗学(M) .张颖凡、汪宁红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03页.
  ④茅盾.王鲁彦论(J).小说月报,第19卷第1期,1928年.
  ⑤茅盾.人物的研究(J).小说月报,第16卷第3号,1925年.
  ⑥施蛰存.关于“现代派”一席话[N].文汇报,1983年10月18日.
  ⑦吴立昌.施蛰存心理小说•序[A].施蛰存.施蛰存心理小说(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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