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爱情中不可承受之轻
作者:车 瑞
三、 欲望与现实:不可调和的矛盾
人生是荒谬的,充满了各种矛盾。白先勇小说的夺人之处恰在于用细腻的笔触反映人生矛盾中不同人的命运遭际。玉卿嫂就是白先勇早期作品中极具代表性的人物之一。命运的不济没有完全吞噬玉卿嫂的美,反倒像是被谪的仙子贬入凡尘使人们有了君子好逑的可能。她是美丽的,就算是整日只穿黑白两色的衣服也遮不住令人赏目的姿色,更遮不住她对生活的渴望。那么,为何玉卿嫂要不顾禁忌、倾其所有去爱一个不名一文、没有劳动能力又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人呢?白先勇告诉我们:“在《玉卿嫂》里,一个成熟女人爱上了一个年纪较轻的小伙子,因此时间也是其中主要因素。事实上,爱情与时间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⑩玉卿嫂是青春已逝美人迟暮,庆生却正当年少满脸嫩相。玉卿嫂失去的正是庆生拥有的,因此玉卿嫂更爱庆生的青春嘉年华。她照顾庆生是把他当作实现自我的符号,庆生在她眼里不像恋人更像孩子,只要听话就好。所以庆生作为能指,所指的是他生命中洋溢的青春,这恰是玉卿嫂死抓不放的原因。但是庆生的矛盾之处在于他渴望生命却得了不治之症,当青春与死亡携手时怎能让一个未经世事的人甘心?因此庆生与玉卿嫂相恋更大成分上是以她来弥补生命的缺憾,他期望用性/爱来证明自己生存的可能与欲望,他将玉卿嫂视为实现自己生命的载体。与之相对的容少爷之所以喜欢庆生是把庆生当做成年时的自己,如果说庆生与玉卿嫂之间有很深的隔膜,那么“我”与玉卿嫂之间便存在无法逾越的鸿沟。所以“我”只能把这份恋母情结转嫁到庆生身上以实现自己的感情欲求。
严格说来所有文本都是自传性的,这在《玉卿嫂》里也是不差的。白先勇在七八岁曾得过肺病,当时人们谈痨色变。所以,他的童年是在近乎与世隔绝的状态下度过的,被世人遗忘的创痛只有借助文字才能得以舐平,因此对白先勇而言“青春写作是独居于个人的‘成长仪式’,它意味着个人寻根,借语言的河流回溯少年期,认识并超越自己;意味着以倾诉来弥合心灵创伤:那些被固置的创伤记忆只有在一遍遍的说与写中才能被客体化,被超越和遗忘”(11)。于是,“书中的两个人物,容哥与庆生,一个分担了白先勇的贵族子弟身份,另一个接纳了他的肺病史,各自体现了他生命的一个侧影,而容哥对庆生的注视,也更像是对镜自恋。”(12)这时的容哥就像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那喀索斯一样爱上了水中一个虚幻的影像。庆生是容少爷理想自我的化身,这个自我的位置不在现实中而是在想象界,是在现实中的“我”的目光注视之下形成的镜像阶段的自恋形象。他们三者就在于不可调和的欲望与现实之间的矛盾。
在中国传统贵族家庭中,少爷被视为家族继承人而加以教养,因此父母/子之间社会化关系更多一些,而人性化的关系却相对不足。这便造成孩子在欲望与情感方面的双重饥渴。容哥的生母整日忙于交际应酬,非但无暇关心孩子还经常以父亲的方式斥责打骂他,因此容哥对母亲的眷恋便转移到了奶妈身上。对奶妈的过分依恋形成了容哥与玉卿嫂“女性居高,男性居右”的格局,虽然玉卿嫂身份卑贱,但是容哥/长男的感情又使她在一定意义上升至主宰者的地位。这就决定了玉卿嫂对另一个容哥——庆生的管理方式无微不至却又严加统摄,这对渴望生命与自由的庆生无疑是难以忍受的。可以说“容哥与玉卿嫂所渴望的,是那种母亲与孩子融为一体,似乎共享一个心脏的爱,而成年的庆生渴望自由”(13)。小说中庆生不顾玉卿嫂的阻挠跨出房门寻找金燕飞具有成人仪式的意味,庆生是生理年龄成熟后的容少爷,所以成长意味着“离家”,脱离母体/子宫是人生的第一次成长,而离家则是第二次成长。庆生的“逃离”是不可避免的,他与玉卿嫂的爱情脐带的断裂是种必然,唯有此才不被母体窒息,这是成长的代价。
法国精神分析学家拉康认为本我是被社会所建构的,他不仅看到了其间的冲突更看到文化权力的内容,构成自我想象的来源是社会无意识,是大写的他者。个体在镜中看到自我的时候便是异化的开始,个体通过镜子来确立自我意识,自我的形成是对社会——大写的他者的认同。“自我是在由无意识决定的新的主体布局中根据他人而构成的。”(14)他者是自我构成的关键,正如俄罗斯理论家巴赫金所认为的,“不是我用自己的眼睛从内部看世界,而是我用别人的眼看自己,我被他者控制着”。由此玉卿嫂、庆生和容哥,他们每个人都在对方的眼睛中确立着自我,而他们在相互作用的同时又受到社会他者的作用,社会集体无意识的重压下他们以自己的方式进行反抗,玉卿嫂越压抑越爱的深,以致最后采取毁灭彼此的方式赢得爱情;庆生死时手握拳扭着头好像和什么东西挣扎着;而“我”在看到他们死亡的一幕时倒在他们身旁,摸着玉卿嫂和庆生混合的血也要睡下去。玉卿嫂与庆生,一个是死了丈夫被婆婆赶出家门的寡妇,一个是身患重疾的无家可归的废人,相同的悲苦命运却没有把两人拉近反而使他们越爱越远。无论是玉卿嫂与庆生的姐弟恋、“我”对玉卿嫂的恋母情结还是容哥对庆生的同性之爱,都可以看出他们的感情越出常规的一面,这在今天都属于影响日渐深远的“酷儿”势力范围。虽然没有直接的外界力量抨击,他们却逃不出社会、文化传统的规范。思及白先勇当时所处的文化氛围和不宽松的创作环境,这一点不难理解。玉卿嫂、庆生、容哥在彼此的窥看中互为他者,异化着彼此又被更宽泛的社会、文化他者所异化。这种力量建构着个体的同时也收编、掌控着个体意识,使一切“不合法者”难逃法网。但正是在欲望与现实的冲突中压抑与反抗并存,只有这样才能在极具张力的矛盾中展现人物的命运,这也许正是白先勇小说的魅力所在,也是人们不厌其烦地发掘他作品艺术魅力之原因所在。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车瑞(1979- ),陕西华阴人,山东大学文学院2007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①②白先勇.白先勇卷 [M].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卷首授奖词
③④让-雅克•卢梭著,洪涛译.论语言的起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14、5
⑤⑥⑦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林尘等译.弗洛伊德后期著作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94、191、192
⑧罗显勇.台湾同性恋小说叙事策略的变迁[J] .华文文学,2003,(57):47.
⑨葛尔•罗宾著,李银河译.酷儿理论[M].北京:时事出版社,2000:3.
⑩阮温凌.作家:诞生环境与悲悼主题——白先勇女性小说初探之一[J] .名作欣赏,1996,(5):60.
(11)(12)(13)李学武.海峡两岸:成长的三个关键词——论苏童、白先勇小说中的成长主题[J] .名作欣赏,2004,(7):101、103.
(14)拉康著,褚孝泉译.拉康选集[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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