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爱情中不可承受之轻

作者:车 瑞




  关键词:死的本能 恋母情结 酷儿镜像 理论
  摘要:《玉卿嫂》是白先勇早期最优秀的小说之一,它承续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同时又使玉卿嫂超越了传统女性形象。她既美丽、善良、温柔,又自私、专制、盲目,是她自己编织的牢笼窒息了她和庆生两人的爱情。交流的困境使两人在沉默中越走越远,容少爷的恋母情结和“酷儿”心理将两人的爱情进一步推向死亡,然而在他们背后,社会、文化他者才是三人悲剧命运的真正制造者。
  
  “白先勇多年以来以其精湛的小说艺术为中国白话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卓越贡献”①,他的小说“承续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同时也倾注了作者独具的历史悲情和文化乡愁,达到了中国现代短篇小说创作的高峰”②。其早期最为优秀的作品当属《玉卿嫂》了。
  玉卿嫂是白先勇笔下塑造的颇为丰满的女性形象,她美丽却不似尹雪艳(《永远的尹雪艳》)的冷艳;她丧夫却没有朱青(《一把青》)寡后的堕落与放浪;同样面对逝去的青春与荣华,她不像钱太太(《游园惊梦》)那样怅恨中带着落魄。她独自承担起命运的重压来到桂林颇为殷实的容少爷家当奶妈。从体面的少奶奶到身份转换后的女仆,玉卿嫂不变的是她的美丽与外柔内刚的坚毅。尽管三十多岁却让容少爷初次见到便倒抽了一口气,“好爽净,好标志……净扮的鸭蛋脸,水秀的眼睛,看上去竟比我们桂林人喊做‘天辣椒’如意珠那个戏子还俏几分。”因此小说一开始便说“我和玉卿嫂真个有缘,难得我第一次见她,就那么喜欢她”。在“我”眼里,玉卿嫂勤劳、美丽、文静又不失刚毅。面对有钱、有房、有田的满叔的纠缠玉卿嫂不为所动,断然拒绝了再度获得衣食无忧生活的可能,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守身如玉的节操,但也正是玉卿嫂的刚毅性格给她后来的生命悲剧埋下了伏笔。
  
  一、 沟通的困境与性格命运
  
  玉卿嫂深爱着比她小十岁的青年庆生,庆生身体不好她就省吃俭用给庆生补身子。她的爱纯洁,如雪;热烈,如火。但是,她没有看到雪可以覆盖一切却逃不过太阳,火可以温暖一切但也能把彼此灼伤。玉卿嫂的爱是单向度的、盲目的,“不知怎么的,玉卿嫂一径想狠狠地管住庆生,好像恨不得拿条绳子把他拴在她裤腰带上,一举一动,她总要牢牢地盯着。”这样的爱情令人窒息,他们不是用语言而是用眼神交流,但是交流的结果却是隔膜与疏离。“要是玉卿嫂坐在旁边,他不知怎么搞的,马上就紧张起来了,心老是安不下来,久不久就拿眼角去瞅玉卿嫂一下,要是发现她在盯着他,他就忙忙垂下眼皮……当他收回眼光的时候,玉卿嫂的眼睛马上像老鹰一样罩了下来,庆生想避都避不及。”虽然两人不语但是感情变化十分明显,庆生的沉默无语是对玉卿嫂爱情压迫的无声反抗,而玉卿嫂的静默不言是一种恐惧,她想用眼睛威慑庆生来束缚他逃逸的心,在沉默背后是玉卿嫂对幸福的不自信。萨特说人生是一种畏,它虽无对象却实际存在,因为未来不可知且有太多不确定性。人们畏惧得不到幸福,畏惧得而复失的幸福,因为没人知道突如其来的明天会怎样。玉卿嫂畏的正是她苦心经营的爱情究竟能维持多久,因此她的眼像镣铐一刻不离跟着庆生,最终逼迫庆生挣脱爱的枷锁。
  玉卿嫂与庆生之间缺乏语言的交流与沟通,整篇小说中庆生对玉卿嫂说的话不过七句。语言的缺失使两个本来就年龄悬殊的人代际间隔越拉越大,隔膜愈来愈深。卢梭在《论语言的起源》一书中说:“言语的最初发明应归功于激情而不是需要。激情逼出了第一句话。”③玉卿嫂和庆生的爱情中激情澎湃的只是玉卿嫂,二者相处时都是咬着牙关嘴巴紧闭,没有交流的可能性更无需交流。庆生的衣食起居都由玉卿嫂一一安排,因此他们更多的是施舍与被施的关系。言语被藏匿,两人却在沉默与对视中互相猜度。眼神成了武器,似乎“眼睛比耳朵能够接纳更多的感觉对象,形象比声音更变化多端。因为,对眼睛说话比对耳朵说话更有效”④,于是,玉卿嫂阴鸷的眼光下庆生先是发慌,随后两只手握起拳头,手背的青筋暴起,最后竟将筷子“叭”一声折断往桌上用力一砸,断掉的筷子弹到玉卿嫂的胸上。这一系列情感变化都是在两人的静默不语中完成的,无声之中语言成了他们无法逾越的墙,等到庆生终于主动说话时竟是“我要出去!”这是他对玉卿嫂爱情的背叛书,更是玉卿嫂爱情死亡的宣判书。当庆生用力挣脱阻拦奔向所爱金燕飞时,玉卿嫂“站在门边伸着手,嘴巴张开好大……一张脸比纸还要惨白”。那张大的空洞的嘴用无语倾诉着痛彻心肺的爱,沟通的困境和语言的缺席最终使两人的感情走进死胡同。
  性格决定命运。玉卿嫂对爱情专一也专制。她不允许爱情意志被忤逆,庆生是她生命意义之所在,一旦失去她会不惜一切将其毁灭。因此,她在哀求庆生回心转意而不得后,便以誓死之心剥夺两人的生命以捍卫自己的爱情。小说第九回“血”的意义项就已经暗示了两人的命运结局,“玉卿嫂的嘴角上染上了一抹血痕,庆生的左肩上也流着一道殷血,一滴一滴淌在他青白的肋上。”血是死亡的象征,当我们看到玉卿嫂和庆生在一起的一连串行为——咬、撕扯、抠、掐、揪、塞、挣扎、呻吟等,这触目惊心的图景,只会令人感到他们爱情的异常与恐惧。爱愈深恨愈切,爱与恨是可以转化的。“恨常常是爱的先驱,而且在许多情况中恨转化为爱,爱转化为恨。”⑤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把人的本能划分为爱的本能和死的本能,“死本能的任务就是把机体的生命带回到无生命的状态”⑥。而且“生命本身就是存在于这两个趋向(爱的本能和死的本能)之间的一种冲突和妥协。”⑦作为生存本能的爱与死亡本能的恨总是处于一种冲突与妥协的状态,总有一方暂时处于潜伏状态,而这一方也总有爆发的可能。玉卿嫂为情而他杀并自杀是将此岸世界不可能的爱情带到彼岸世界去,达到常相厮守、爱情永存的目的。当她的死亡本能战胜爱的本能结束两人生命的时候,“她的眉毛是展平的,眼睛合得很拢,脸上非常平静,好像舒舒服服在睡觉似的。” 玉卿嫂寻求爱情却剥夺生命,而庆生寻找爱情却是生命被剥夺。他的生命意志被“强奸”,因此死时“眼睛却微睁着,两只手握拳握得好紧,扭着头,一点也不像断了气的样子。他好像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毛躁,好像一径在跟什么东西挣扎着似的。”前者死得安详而后者死不瞑目。
  我们为两人悲剧命运扼腕时也看到了玉卿嫂性格中无法避免的缺陷,她温柔、美丽、善良、勤劳,同时也自私、专制、顽固、盲目。正是性格中的痼疾使她从渴望真爱的“圣女”蜕变为诅咒爱情的“魔女”,将两人双双推向爱情的断头台。
  
  二、恋母情结与酷儿心理
  
  小说中“我”是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作者用容少爷这个少不经事的孩童作为叙述视角的切入点,以一个孩子的口吻展开对玉卿嫂和庆生姐弟恋的叙述不啻为聪明之举。因为,孩子的眼睛无形中拉开叙述者与叙述对象的距离,可使其站在旁观者的立场客观地进行叙述。小说中常常出现“我”窥视玉卿嫂后对于姐弟恋的困惑,对于姐弟究竟能否睡觉的不解,对于玉卿嫂与庆生怪异表情的思索,并说他们的关系弄得“我”好糊涂。这是一种经营的叙述技巧,就像阿来的《尘埃落定》中的傻子少爷一样,究竟傻还是不傻读者心中自有明镜。
  “我”虽小,却有着成熟的心理年龄。小说中“我”第一次见到玉卿嫂就喜欢她,不仅因为美丽更因为她温柔、勤劳、善良,这分明是一个孩童眼中的母亲形象。虽然“我”有母亲,但小说中“母亲”是以父亲的形象出现的,一开始就打了“我”一顿屁股,又逼迫“我”上学。这里“打”“抽”“骂”等暴力意义项的介入是孩童对父亲暴力形象的抵触和对真正母爱的渴望,而玉卿嫂的到来恰好弥补了这一心理缺失。“我”的脸弄脏了也是玉卿嫂来帮“我”洗,这种天然的亲近感和生活化场景的描述使玉卿嫂的奶妈身份直接指涉“母亲”形象,同时也给了“我”极大的心理满足。因此“我”讨厌胖子大娘,把她晾的衣服踩得像花脸猫一样,当“我”听到男佣对玉卿嫂的语言亵渎,竟“气得一脚踢开门叉起腰恨恨地骂”。如果这是一个男孩对心中“母亲”形象的捍卫,那么后来对满叔的厌恶就俨然是一个男子汉对另一个男人侵犯自己喜欢的女人的保护。满叔要讨玉卿嫂为妻,“我”急得直叫,他一来“我”就把玉卿嫂拖得远远的。只要“我”看到他们俩人讲话就在外面顿脚喊玉卿嫂,还埋怨她来得慢直向她瞪白眼,这一系列举动有着更多的醋意在其中。当玉卿嫂拒绝满叔使他万分尴尬的时候“我”又赶紧跑去给男仆们说,使之成为大家的笑柄。这时的“我”是与满叔情感对立与男仆们心理对等又在身份上高出家族统治者,“他”为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他嫁而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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