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2期


寓庄于谐,简练深邃

作者:袁荻涌




  无情地嘲笑和批评专制统治的维护者,是鲁迅和契诃夫小说的又一主要任务。鲁迅的《狂人日记》描绘了一幅可怖的景象。从赵贵翁到大哥,从医生到路人,“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在鲁迅的小说里,随时都可以看到旧制度维护者的丑恶面目,如《药》中的康大叔,《祝福》中的鲁四老爷,《高老夫子》中的高干亭,《肥皂》中的四铭,《风波》中的赵七爷,以及《阿Q正传》中的赵太爷等等。这些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是虚伪、贪婪、无耻、凶残。契诃夫的小说也塑造了一系列面目可憎的反面形象。如《变色龙》里的警官奥楚蔑洛夫,就是一个欺压百姓、阿谀权贵的见风转舵的奴才;《普里希别叶夫中士》里的普里希别叶夫,也是一个忠实地为统治阶级效劳的走狗,他虽已从部队退伍,却始终以卫道士自居,他不许人们唱歌和聚集街头,晚上不许点灯,盯女人的梢,记“黑名单”,准备随时向当局报告。《套中人》里的别里科夫,也是类似的人物。
  由上可见,鲁迅与契诃夫一样,在创作中始终坚持“为人生”的现实主义原则,他们把“上层社会的堕落”和“下层社会的不幸”真实深刻地展现在读者的面前,强烈地震撼了读者的心灵。这两位文学大师对各自祖国文学的独特贡献,不仅在于他们揭露了现实社会的黑暗和底层人民的痛苦,更在于他们毫不留情地批判了本民族国民性的许多阴暗面,引起整个民族的反思和警醒,唤起人们对那种半死不活、苟且麻木的丑恶生活的憎厌。因此,他们的小说往往高出于同时代的许多作品,具有更丰富的美学内涵。不同的是,鲁迅批判国民性的出发点,是反封建;契诃夫的立足点,则在批判市侩哲学、市侩意识。前者的思想起点显然更高一些,社会参与意识表现得更强烈、更自觉。产生这样的差异,主要在于鲁迅始终把文学当作改造社会的武器,重视文学的战斗作用。契诃夫虽然也想通过小说来抨击灰色的人生,但他毕竟常常将自己置于社会政治斗争之外,加之为迎合杂志读者的趣味(契氏小说大多发表于各类幽默杂志),其对社会的批判便不如鲁迅来得尖锐和猛烈,有些作品的主题或象征意义过于朦胧,使人难于把握。而鲁迅的每篇小说,其内涵既是丰富的,同时也是易于理解的。
  
  三
  在艺术表现形式的运用方面,鲁迅与契诃夫也有许多相似之处。首先,他们都擅长于写短篇小说,称得上是短篇小说艺术大师。鲁迅在文学领域的贡献是多方面的,其中最突出的成就,前期表现为短篇小说的创作,后期表现为杂文的创作。他一生没有写过一部长篇小说,除了一部不太长的中篇《阿Q正传》之外,其余小说皆为短篇。他对这一体裁的掌握是那样得心应手,运用自如,写出的每一篇几乎都是佳作,而且彼此在艺术技巧上并不重复。契诃夫前期创作的也几乎全是短篇小说,后来写过一点中篇和剧本,但短篇仍是他最喜爱的形式,他一生共写了四百七十多篇小说,赢得了“短篇小说大师”的称号。有趣的是,鲁迅和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在美学风格上也十分接近。他们都善于从人们习以为常的凡人小事中提炼出重大的、深刻的社会主题,由小见大,从一个侧面、一个角度反映出社会的本质。
  鲁迅和契诃夫小说的根本特征是朴素、简练。他们的小说不以故事取胜,一般都没有曲折、复杂的情节,人物不多,描述的事件、场面都很平常,篇幅短小,文字精粹。如鲁迅的《一件小事》只有一千多字,《孔乙己》不过二千多字,其他如《药》《故乡》《祝福》等,均在五千字以下,最长的《阿Q正传》也不足三万字。契诃夫的《变色龙》《苦恼》《万卡》《套中人》等等,也十分精炼。在写人状物时,两位作家喜欢运用白描手法,冷静、客观而又朴素地写出各种人物的喜怒哀乐。不管是描写人物的外貌、心理 ,还是勾画环境和叙述事件,都没有冗长的段落。写人物的对话,极其简练,一点也不癗嗦。鲁迅的《故乡》写“我”回乡与童年伙伴闰土相见,只用了短短几句对话,就表现出闰土的悲苦处境和两人之间的隔阂;契诃夫的小说《胖子和瘦子》,写一对老朋友久别重逢,开始两人热烈拥抱,亲吻,随后胖子告诉瘦子,他已是“三等文官”,瘦子立刻脸色发白,改称对方为“大人”。鲁迅和契诃夫都不热衷于静态的心理分析,而喜欢通过人物的言行来表现其内心世界的变化,善于用画龙点睛之笔刻画人物性格和表现小说主题。当然,我们说两位作家的描写是冷静的、客观的,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显露出自己的感情和思想倾向,而是说他们不直接摆出自己对事物的看法。他们对人物和事件的评价是蕴藏在冷静的描写之中的。这使他们的作品形成一种冷峻的风格,然而在这冷静的外表下面,却奔涌着作者的一腔热血。
  幽默色彩和讽刺笔调,是鲁迅和契诃夫的小说创作显示出来的又一特点。鲁迅的《阿Q正传》《孔乙己》《风波》《肥皂》《高老夫子》等篇,均是优秀的讽刺小说,具有强烈的幽默感。看到阿Q的自欺欺人,孔乙己的穷酸迂腐,高尔础的浅薄卑鄙,四铭的伪善无耻,读者常常会忍俊不禁,发出嘲讽的笑,鄙夷的笑。如《高老夫子》中的高干亭,成天打牌,喝酒,看戏,跟女人,可偏偏要装出一副高雅、正统的派头,他仿高尔基的名字改名为高尔础,还在报上发表文章,大谈整理国史之必要。本来就不学无术,却要去学校作历史教员,谈古论今,洋相百出。契诃夫的小说《变色龙》,在描写奥楚蔑洛夫处理狗咬人事件时,也是通过荒唐可笑来显示出真实,表现出作家对社会的批判和否定。
  与幽默讽刺色彩相联系,两位大师的小说必然将喜剧因素与悲剧因素融为一体。从孔乙己穷酸迂腐的喜剧场面描绘中,不正透露出下层知识分子的可悲命运?不正是控诉了封建科举制度对读书人的戕害吗?契诃夫的《万卡》,描写一个叫万卡的小男孩远离家乡,去城里做工,繁重的工作把他折磨得筋疲力尽,店主又经常打骂他。这个九岁孩子无处申诉自己的痛苦,只好在深夜给爷爷写信,信写好了,装入信封,并在上面写着:乡下爷爷收。孩子的这一举动是幼稚可笑的,爷爷永远不会收到这封信,但我们读到这里却笑不出来。在这一具有喜剧因素的情节里面,包含了多么凝重的人生悲剧,蕴藏着多少辛酸与哀痛啊!
  作为一个勇于创新的作家,鲁迅和契诃夫永远不满足于已取得的成就。他们在艺术道路上不懈地追求,从而使自己的小说具备了丰富多彩的色调。从整体上看,鲁迅和契诃夫当然都是现实主义作家,现实主义像一条红线一样贯穿了他们的全部创作活动。但他们也不排斥其他创作方法,相反,经常将其他创作方法与现实主义结合使用。如鲁迅的《伤逝》《故乡》《孤独者》等篇,具有很强的抒情性,跟浪漫派的抒情小说风格比较接近。又如《社戏》,文中对自然景物的描写,是那样充满诗情画意。契诃夫的中篇小说《草原》,也广泛描写了大自然的景色;《苦恼》则是一篇如泣如诉的抒情体小说。适当地汲取浪漫主义的表现手法,无疑增强了两位作家作品的诗意。象征手法的运用,也可以经常看到。《狂人日记》《长明灯》,是鲁迅小说中象征主义痕迹最为明显的作品。狂人奇特的心理状态,荒诞不经的联想,恍惚迷离的幻象,都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思想容量。契诃夫的《第六病室》,同样描写了“疯子”的荒诞心理和语言,全篇笼罩着阴森恐怖的气氛。《幸福》《美人》《吻》等篇,象征主义色彩也颇为浓厚。
  鲁迅小说与契诃夫小说的种种相似之处,说明两者之间确实存在一定的师承关系。但我们不能夸大后者对于前者的影响。因为鲁迅的创作还得益于其他外国作家和传统文学。可以说,鲁迅的独特艺术风格是在博取古今,兼收中外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袁荻涌,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
  
  ①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
  ②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再论“文人相轻”》。
  ③李何林:《鲁迅论》,上海北新书局,1930年版,第146页。
  ④鲁迅:《集外集•〈奔流〉编校后记(十二)》。
  ⑤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叶紫作〈丰收〉序》。
  ⑥鲁迅:《坏孩子和别的奇闻•前记》。
  ⑦《论鲁迅》,《新华日报》1卷,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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